晤見，豁燃。

5.

　　雙手遮臉，我陷在柔軟的記憶型微按摩沙發裡，也陷在矛盾掙扎
的記憶漩渦裡。

　　為了完成自己能長生不老的夢想，我忽略了妻的感受，忽略了她
應該追求自己喜歡的目標。

　　我是愛妻的，否則當時她寫驚悚小說時，我不會生氣。我愛她，
喜歡她拿著筆記本坐在我身邊，舀取我肚裡的醫學知識，便她寫成精
采的醫學小說。我愛她，喜歡她發表新書時，偕我相伴出席。所以我
忌妒那本驚悚小說。因為只要她不再寫醫學小說，我們的聊天話題幾
乎全被掏空。

　　自狂的研究與夢想，幾乎剝除了我的感性，唯有她在我身邊時，
我才能稍事歇息，享受一點快樂。

　　我的無情，我的冷漠，我的狂妄，害死了她。

　　我好想再見她一面。

　　
　　起身，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在那群人虛假笑容的歡送下，我離開了國家圖書館。

6.

　　「這是一場世紀性的奇蹟，我們終於盼到了這一刻。這是電影史
上的大躍進！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進而二十一世紀初
步立體化的3D電影，乃至有氣味有濕氣的4D電影，然而二十三世紀的
此刻，這場偉大的奇蹟不是發生在美國……而是台灣，我們的寶島！
一切都要歸功於顧大導演和他的研發團隊，他們努力不懈的鑽研，我
們才有幸能在今天，體驗完完全全身歷其境的5D電影！往後，我們都
能透過電影進入角色，近逼真實地去快速體驗另一段生活，在這場世
紀首映的剪綵前，我們有請顧大導演為大家說幾句話！」

　　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澎湃地演講，他的情緒有熱烈過度的嫌疑。這
裡是偌大影城前所舉辦的一場世紀盛會。室外。

　　我有些激動。我走上紅布毯鋪成的舞台，接過主持人手上的麥克
風，四面八方射來的鎂光燈閃得我眼睛有些刺痛。鼓掌聲不絕於耳。

　　我看了看底下的觀眾，各個臉上呈現歡欣愉悅的表情，彷彿今日
是他們的重生日。但於我來說，只不過是彌補我的後悔罷了。

　　「各位，我要退休了，這是我的最後一部電影。這部電影與5D電
影的創新科技，只是為了我一個人做的，真的不是為你們……」

　　下台後，我都忘記我自己講了些什麼，只知道我的臉頰一直是濕
燙的，我的唇邊一直含著鹹的滋味。

　　「什麼？才導沒幾部片就要退休？」「太快退休了吧？」「不會
吧顧導，你還是新銳導演耶！」眾人或竊竊私語，或大聲抗議。

　　我恍恍惚惚與大家一同剪了綵。

　　一輩子的回憶在腦裡快速放映，在人群喧鬧的簇擁下，我和大家
一起走進了電影院。這間為支援5D科技播放技術的電影院，也是我花
重金打造的。錢對我來說已經無用，我要的是回憶。

　　一千個包廂，嗯，這影城真的夠大，不過未來還必須更大才行。
不過我不想再擁有未來了，我已擁有了太久的未來。

　　我已兩百三十八歲。

　　太老太老了。

　　可我的身分證登記上是三十八歲，我謊報了過去的兩百年，也隱
瞞了舊往的姓名。

　　我選了一間包廂，走了進去。電影開始放映。

　　妻微笑著在我面前出現。

　　「我完成一部新品種的小說了。」妻的笑容很俏皮。

　　她拿著書走向我，歡樂地撲在我身上，我們倆一起跌進沙發。會
痛。好重。

　　「哦？為什麼不寫醫學小說了呢？」

　　「因為我的興趣轉向驚悚了啊，但我還是很愛聽你跟我說醫學知
識喔。」

　　妻蜻蜓點水地吻了我一下。

　　「真的嗎？」我感覺到嘴角往上牽動。

　　「真的。」

　　妻的美麗，近逼地盡收我眼底。

　　「那妳比較愛寫驚悚小說還是比較愛我？」我不敢相信我會說這
句話。

　　「這兩種怎麼比啦！這種問題就跟媽媽和情人掉進水裡，你會先
救誰，一樣彆扭令人難抉擇。」

　　妻的嘴唇嘟成飽滿的圈。

　　「誇張！小說不是人耶！」我不敢相信我說的話會用驚嘆號收尾。

　　「但我一樣奉獻了很多情感啊！」

　　妻這次的蜻蜓點水點得有些多。

　　「那我，以後將妳的驚悚小說拍成電影，也將我們的故事拍成電
影，好嗎？」

　　「好呀。」

　　妻真的蜻蜓點水點上癮了。

　　我離開電影院。

　　對不起……我改了故事版本……因為這樣比較美……

　　我愛她，我真的愛她。可是我利慾薰心的腦子，讓我忽略她的感
受，害她被車撞……

　　於是我用那第一個不良的夢想──長生不老，來完成我的第二個
夢想──活到電影科技足夠成熟，再見她一面，跟她對談，觸碰她。
我覺得夠了，對我這不擇手段殺過人的罪犯來說，這已很奢侈，我已
滿足。

　　我該斷絕長生不老藥的服用了。

　　「喂，電影很棒。」

　　有個人突然拍了拍我肩膀。

　　我回頭，嚇了一大跳！不過硬忍住了。

　　這臉孔我馬上就認出來了，

　　　　　　　　　　　　　他是阿柳！

　　「嚇到了吧？」他居然笑了出來。

　　「不。」我強自鎮定，假裝用很冷靜的口吻說話。

　　「怎麼可能沒嚇到？」他表情疑惑。

　　「藍色NOD你熟嗎？」我反問。

　　「都過兩百年了，我早忘了那些醫學的東西。而且那也是你調製
出來的產物吧？」他戲謔口吻，笑。

　　「我卻還沒忘，那裡面有一種成分，可以讓細胞的活性增高，若
急速冷凍的話……細胞還是活的，可以持久保持活性。不過怎麼可能
……」我想，我大概是帶著歉疚的表情。

　　「你看看，我沒有喝長生不老藥也能活到兩百多歲，哈哈哈。原
本我還以為藍色那管是長生不老藥咧！」他豁達地笑：「你知道我醒
來在哪裡嗎？在一個看起來很先進的冷凍室裡，沒有別的可能了，我
猜後來一定是有別的使用B棟的醫學研究者，發現到我，檢驗出凍成人
肉冰棒的我，體內細胞竟還是活的，為了繼續研究我這人肉活冰棒，
就把我繼續冰下去，到底流傳了幾手？你說這人性，是不是很有趣啊，
哈哈哈！」

　　「……」

　　「這世界，就只我們兩個人活了兩個世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