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童年誤會的友情


  每個人都嚮往穩固一生的真摯友情。

  世事卻不盡人意。

  我的童年,有過極大友情的開心,但最後……。


  □


  無名小鎮是個荒煙漫草的小鎮,這個小鎮窮得可以,全鎮加起來
的總財產,不過三十來頭乾癟癟的乳牛,餵養著百個吃不飽的肚子。

  有一戶人家,一家三口,還有一隻牛,那就是我家。

  我們家看起來最豐腴的就是媽媽,因為媽媽其實不需要吃東西,
也不會感到餓,也不曾消瘦過;但她可以吃東西,所以常常陪我「假
裝」吃東西;關於媽媽不會餓、不會渴、也不會想睡覺的原因,我問
了不下百次,總得不到答案。爸和媽一致堅持要等我長大懂事了些才
肯解釋給我聽。

  因為我是獨生女,從小就過著一個人幻想一個人玩的孤寂日子。
爸爸每天關在他不准讓我進入的秘密地下室裡,不知在忙些什麼建國
大業;媽媽倒好一點,偶爾會陪我玩陪我聊天陪我吃飯,但令我不喜
歡的是,她三天兩頭就往外跑,說是要去找由子阿姨田子阿姨的,一
去就耗掉一整天。可從我媽放蕩不羈的個性來看,我看由子田子只是
假其名的情夫罷了,而我爸廢寢忘食投入工作(是工作嗎?)得連戴
明綠帽子都沒在介意(天曉得)。

  爸爸媽媽看似都不務正業,沒有在工作,我就很納悶為什麼我們
家冰箱會有源源不絕的食物,我們家的那頭叫做小風的牛,也可以安
心不會被宰殺。

  所以小風是我的朋友,可惜小風不會說話,只會哞哞叫,我不是
每次都能很精準地翻譯出來,所以若我有個能陪我說話的朋友那該有
多好。

  總之我們家人都不大愛說話,常常各據一方做各的事情,很沒有
家的感覺。個性使然,我在學校自閉又沉悶,大概只比空氣的存在度
好一點點,因而我好想要有一個天天能互相傾吐心事的好朋友。

  這一天,是我的十二歲生日,媽媽帶著吉普賽女郎特有的神秘微
笑,捏著一支繡花針朝我走來,說:「小穗,把袖子捲到最高,送妳
很棒的生日禮物唷。」瞬間媽的微笑帶著涼意撲襲我。


  還好媽媽沒有謀殺親女的打算,她是要將吉普賽占卜師代代相傳
的認證「刺」予我。


  「媽,中國不是有句俗諺叫『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嗎?(我很愛看書)況且我的占卜能力弱得跟沒有一樣嘛!我可以
不用刺啦!」我逃避著那根針頭游動的冷光,其實是我很討厭我那若
有似無的占卜能力,常常為我帶來壞事。

  比如說,我預見小風宰頭見血,心裡慌得要命,我把小風藏在森
林裡綁起來,不讓爸爸媽媽發現,卻在有一天到藤田叔叔家作客時,
發現有一頭與小風神似的牛被就地解決。於是白費了我好幾個月的提
心吊膽。

  又比如說,我預見爸爸操勞過度死在地下室,每天看到爸爸就抱
著他哭,爸爸問我哭什麼我卻又不敢跟他說,他後來一直罵我,說他
沒死也會被我給哭死,我更大哭,因為我就是預見他會死嘛。結果,
在一天夜夢裡,爸爸過度操勞死在我見都沒見過的地下室裡;混帳,
原來是預見了往後的夢。

  真是有夠爛的占卜預見能力。

  媽媽靠水晶球占卜可以瀏覽人的人生電影(媽媽堅持不占卜自己
的人生,她說這樣還活個屁,沒意思),同樣擁有吉普賽代代相傳占
卜基因的我,卻只能看見驚鴻一瞥的一幕未來。該不會是混血的關係
,能力就減半?(這樣不公平!)

  可它究竟是我體內與生俱來的一份子,割捨它就等於割捨我自己


  「好啦!」我終於首肯,把袖子捲到最高。

  於是那密密麻麻的刺痛,還有我自己的高分貝哀叫聲,陪伴了我
一整個下午。

  也不算太糟糕的生日,雖然我的皮膚吃痛了一整下午,媽媽畢竟
還是很愛我的,她從冰箱拿出藏好的親手製作蛋糕,在我把她指令的
遮著眼的雙手拿下之後給我一記漂亮的飛砸,我只好錯愕了五秒之後
才回神舔著嘴圍的奶油。真是幼稚的媽媽。

  「快吃吧!我難得做蛋糕哩。」媽媽跑過來抱著我,咬著我頰上
的奶油,吉普賽女人都很樂觀的,而這種樂觀,不幸地,有時是由幼
稚與隨性所組成。

  「妳難得做的不只蛋糕吧。」每天放學回來,幾乎都是我自己把
冰箱的食材任意拼湊糊口的。

  就在我無可奈何地挖起掉在裙上的奶油蛋糕,準備享用媽媽心血
來潮的一番苦心時,門罕見地敲響,敲響。

  「是誰呢?」我囁嚅問。

  「去開門。」媽從我裙上抄起蛋糕咬著,她著實夠懶的了。

  我有點悸動。理所當然我會揣測是不是有朋自遠方來,要為我這
隱密人物未曾對人說過的生日,給個驚喜,說句生日快樂?但我覺得
自己想太多了。

  我很是躊躇,因為戴著白花花的奶油面具使我裹足不前。

  「快去啦。」媽繼續咬著所有從我裙上收刮去的蛋糕,踢我一腳


  我只好不甘不願走向泛黃老蝕的木門,緩緩打開。

  一個面容姣好的小女孩站在門外,穿著鄉下裡幾乎無法看到的漂
亮洋裝,手裡拿著一罐透明罐裝的彩色糖果,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笑容


  她羞澀卻又有自信地笑,向我微微揮手,然後說:「我是剛搬到
旁邊的鄰居,我叫玲木芳子,請多指教。」說著把糖果遞給我,然後
大概是瞧清楚我畫奶油新妝的滑稽樣子,手氣質地掩嘴,清叮叮地笑


  雖然我知道甫遷居到鄰居家送禮是日本最基本的習俗與禮貌,但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陌生萌芽的初識美好仍觸動了我。

  「請,請多指教。」我羞赧地左顧右盼,卻忍不住用眼角餘光欣
賞她,若我是個女泰山,那她鐵定就是白雪公主。

  「妳生日嗎?我可以打擾嗎?」玲木芳子雙手藏背,略歪頭,俏
麗活潑地問。

  我僵住了。

  天使般的笑容,天使,找上我陰鬱慘淡的童年了。終於,終於!

  我手很僵地拿著糖果,不知如何是好,嘴上支支吾吾盡是我自己
意識不到的話語。

  「小傻瓜,請人家進來呀。」媽媽開心地說。

  「嘻嘻嘻。」她細白指頭拈弄著裙襬,又清叮叮地笑了。我很喜
歡她的笑聲。

  「請,請進。」我不知在正經個什麼勁,也許我從小就患了一種
病,叫「遇到陌生人就很緊張病」。

  
  那天晚上,也許是我從小到大最開心的一天了。

  
  媽媽命令我不准洗掉她很滿意的信手砸來奶油新妝,害我羞愧得
很想哭,才剛認識的芳子卻一手刮走我半邊臉的奶油,抹在她跟奶油
差不多皎白的臉上,張著大大的眼睛說:「生日就是要這樣抹奶油才
像生日喔。」

  這樣親密的舉動,我不敢相信她好像已經把我當朋友了一樣。

  可是我竟感覺我的奶油弄髒了天使,我囁嚅說:「要洗掉,很麻
煩的。」

  「我今天都不洗喔,晚一點回家洗澡時順便洗就好了。」她的笑
容總是開到最大的,沒有調小的嫌疑。

  我不敢相信,像她這樣穿戴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女孩子,竟覺得
奶油膩悶地逗留在臉上好幾小時都沒關係?

  事後媽媽還笑我好像把芳子當成夢中情人一樣,太誇張了。

  但我自己知道,像我這種絕地閉俗不會打扮的男人婆,遇上可愛
活潑的開朗公主,會產生女孩子那種崇慕的情愫,是很正常的。

  芳子就地註冊我的學校,雖可惜沒分發到與我同班,但下課或放
學或假日都會來找我玩,我們漸漸地,成為了好朋友。

  我想是因為個性互補的關係,她開朗活潑喜歡講話,我沉悶內斂
喜歡聆聽,一個願講一個願聽,剛剛好。

  「小穗,我跟妳說喔,今天老師上課上到一半,黑板竟爬著一隻
飛蟑螂,還飛到老師頭上呢,老師嚇得亂跳亂叫,那種蠢樣子,簡直
跟小孩子沒兩樣嘛,嘻嘻嘻。」

  「小穗,我跟妳說喔,隔壁班的阿宏暗戀我們班的小杏,今天居
然趁廣播室沒人的時候,偷跑進去大聲廣播告白耶,結果被教官叫到
操場上跟大太陽告白一百次,嘻嘻嘻,真是瘋了,愛瘋了,那種男生
是很浪漫啦,但有時候會嚇到我們女孩子呢……」

  「小穗,我跟妳說喔,昨天是我爸爸媽媽的結婚週年紀念日,可
是他們居然為了換誰載我上學的蒜皮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可見大人常
常也很幼稚,我超生氣的,跑進房間關上門,不想理他們兩個笨蛋!
他們敲門求我出來吃蛋糕,我不理他們就是不理他們,誰叫他們要
……」

  就這樣,每天每天,把握著能珍惜的相處時光,好多好多精采有
趣的「我跟妳說喔」。

  我以為芳子這樣功課很好又很有氣質的女生,會講些正經又「有
意義」的話題。

  但我小小的腦袋中,只覺得這些看似狗屁倒灶的小事,透過芳子
很會說故事的生動表情與亂墜嘴巴,我品嚐到了沁透心底的快樂與
「意義」。

  聽她講話,實在比上課有趣太多太多了。


  我跟芳子真的很要好。

  放了寒假,她到我家作客過夜,她們家比較有錢,不需要牛來耕
作生乳,所以她很喜歡我們家的小風,很喜歡跟著我一起騎著小風到
處溜噠吹風。

  「為什麼叫小風?」芳子好奇。

  「因為牠常常帶我去兜風啊。」我笑著拍拍牛背,把凳子挪到芳
子腳旁。

  「小穗,妳的笑真的很好看,所以要多笑喔。」芳子燦出一個招
牌笑容,踩著凳子跨上小風。

  要……多笑嗎?我……很少笑嗎?

  「嗯。」我靦腆地點點頭,於是永遠沒有忘記這個約定。


  後來我是永遠沒有忘記這個約定,但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完全笑
不出來。

  歷經那樣荒謬殘戮的嗜血戰役,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我們總是在徐徐涼風的伴隨下,騎著小風穿越田間林徑,想偷摘
水果就偷摘水果(我起初不敢,後來總算被芳子帶壞了),想爬樹就
爬樹,想捉蟲就捉蟲,想躺在田埂上曬太陽便曬太陽。

  彷彿我們兩人是世界上最無憂無慮的悠閒人物一樣。

  「小穗,妳長大想做什麼呀?」這次,我們爬上一棵枝葉縝密的
大樹躺著,完全不會有掉下去的危險。芳子突然這麼問。

  我想了想,說:「可惜我的占卜力太爛,妳知道的,不然我真想
成為代代相傳的吉普賽占卜女郎,到處流浪,到處替人占卜,這樣多
好玩呀,可以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嗯……」芳子露出替我惋惜的低吟聲:「真可惜呢,不然小穗
一定會成為很棒的占卜師與旅行者,因為小穗總是帶著我到處玩。」

  我很高興,能讓芳子感到我對她有幫助。因為我覺得她好像什麼
都比我厲害,所以在芳子面前,常常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很沒用處的朋
友。

  「芳子妳呢,妳長大想做什麼呢?」我也好奇漂亮又氣質的芳子
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女人。

  「我想做女藝人,像松島菜菜子那樣。」芳子雙掌緊握,大大的
眼睛流瀉崇慕至極的光。

  「哦!」果然!芳子果然想做她本來就該成為的那型人物!我好
崇拜她喔。

  「小穗覺得好嗎?」芳子一直是很有主見的,這是她第一次詢問
我意見,可見她對這夢想的重視程度。

  「好到不能再好了,我以後一定要每天準時收看芳子的戲!」我
第一次這麼確定地相信未來,因為這是芳子的未來,我相信她甚於自
己。

  我看著芳子光采熠熠的臉龐,不禁坐起直歡呼,違背我原本羞於
做高調動作的個性。

  那天我樂得差點從樹上跌下來。


  可是,世事不盡人意。


  我喜歡看書,尤其是故事書。我永遠很討厭故事的悲傷轉折處,
總是來得突兀、來得令讀者痛徹心扉,來得可以吞噬所有想像中的浪
漫美好。

  可總悲傷得深刻,悲傷得令人難以忘懷。

  
  寒假的尾巴,我和芳子更珍惜所剩無幾可以相處的時間,兩個人
膩在一起,場景不是她家就是我家,在不然就是大自然。

  她知道我很喜歡吃起士類的奶製品,有一天帶給我一個莫大的驚
喜。

  當我打開門,看見戴著一雙花花隔熱手套、穿著紅格子圍群、捧
著瓷裝焗烤義大利麵的芳子,滿頰大汗微笑在我面前時,我真的有種
不管會撞掉義大利麵而直接撲抱她的感動衝動。

  兩支叉子,在一盆棕黃香噴食物裡熱烈地鑽動。

  「好吃嗎?」芳子紅嫩的嘴唇嚼動,笑著問。

  「比我媽煮過的任何食物都好吃太多。」我有點太過誠實。我的
叉子很躁進。

  慘了,媽正好下樓,一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就埋怨地丟中我。

  「是用小風的牛奶做的起士喔。」芳子神秘地笑。

  「妳什麼時候把小風帶去擠奶啦?!」我震驚莫名。

  「我早就占卜到了。」媽很討厭,故意激我占卜很爛。

  「阿姨這樣太奸詐了啦,這樣我和小穗的秘密都會被阿姨知道了
!」芳子舉著叉子抗議。

  媽故意斜睨著眼:「誰教我是天生神力的吉普賽女人呢?所以妳
對我們家小穗得安分點了。」媽真是幼稚。

  「這句話是用來對女兒的男朋友說的吧!」我吐槽媽媽。

  「對啦,阿姨!」芳子挺我。

  別於我到芳子家對她父母的畢恭畢敬,芳子也常常幫我一起吐槽
我媽,真是夠義氣的朋友了。

  即使這樣,媽卻非常喜歡芳子,常常說芳子如果是男生那該有多
好、一定馬上把我許配給「他」的亂講話。


  焗麵吃到一半,我在虛空中看到了比平常持久的影像。

  芳子穿著白衣,臉色蒼白如雪,拿著刀面目猙獰地刺殺一個男人
,男人將血噴在芳子臉上,發顫吐下臨死最後一句話:




























               「妳不是女藝人。」













  我瞬間將焗麵吐出來,糊糊的一團如長蛆在地上,我劇烈地發抖
喘氣著。

  「小穗,怎麼了?!」

  媽媽和芳子都搶身過來扶著我、拍拍我背,雙臉擔憂地問。

  「噎到。」我臉紅發喘咳著,不忍心地,說出善意謊言。

  
  這是什麼爛占卜,我絕對不相信!

  首先,善良如芳子怎麼可能殺人?!第二,芳子怎麼可能不會成
為女藝人?!

  不要騙我了!你這爛透的吉普賽代代相傳的占卜血液!


  當晚,我躲在棉被裡一直哭。哭到流鼻水流得鼻子痛死了。

  一定是錯的!一定是錯的!像上次占卜到爸爸會死那樣,一定是
錯的!一定是占卜到了夢,啊!一定是占卜到了芳子在電視上演戲的
景象,對!

  可是,那個感覺真實得如此強烈,如此立體,如此觸目。而且,
在那兩次之後,我就沒有再那樣「誤卜」過了啊。

  怎麼辦?該不該跟芳子說?

  我跟她之間向來是沒有秘密的,因為只要我看起來欲言又止的時
候,她絕對會把我腦袋裡想的事情神乎其技地挖個乾淨。

  先不要說好了,靜觀其變。


  「小穗,妳最近有事瞞著我。」

  放學時,我和芳子走在回家的羊腸小徑,她放開牽著我的手,狐
疑地看著我。

  「哪有?」我感覺到眼珠子好像不安地轉來轉去。

  「少來了。」芳子自信得令我害怕。

  「妳為什麼說我有事瞞著妳?」我很好奇她到底為什麼那麼懂我。

  「妳最近話變很少,看我的時候常常透露不安的神色,所以啦,小
穗,妳是瞞不過我任何事的!」芳子自信十足說道。

  「!」我的肩膀跳了一下。

  「看妳怕的,跟我講啦跟我講啦,我是妳最好的朋友耶,什麼事都
能幫妳解決呀!」芳子溫柔地笑。

  「嗯……」囁嚅的口氣與表情,顯然已經太清楚透露我心中有事瞞
她。

  「快講啦!」芳子嘟著嘴微微發嗔。

  「好啦,講就講!」反正我也憋不住了。「我看到妳的未來……妳
、妳殺了一個男人,男人臨死前說:『妳不是女藝人。』」

  芳子默默無語。

  我很少主動鼓勵她的,因為通常是我比較需要她。可現在情況不一
樣。我雙手笨拙地放在她肩膀上,支支吾吾說:「我有誤卜過啦,所以
妳別放在心上,說不定只是誤卜。」

  芳子微啟朱唇,看似欲言又止,但她終究沒有說話。

  她不發一語地跑走了。

  「喂,芳子──芳子──」我著急地呼喊。她怎麼了?

  我在憂傷的長草中拔腿狂追。





















  然而怎知,這一追,竟追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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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為你的肚子著想的朋友,才值得你追他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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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晤見,陳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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