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見，豁燃。

1.

　　國家圖書館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慶幸我是作品在二十餘國
上映的新銳導演，一走進堂皇富麗的大廳，似乎所有經理級西裝筆挺
的男男女女，都跑來列隊歡迎。

　　「顧導，您又來汲取新作的靈感啦？真是勤奮！」「顧導，您當
選全球十大影響人物之一，一定感觸很深吧？」「顧導，上部作品
『屍人』真是傑作啊，不過對於有影眾被嚇死這件報導，您有何感想？
會感到愧疚嗎？」「顧導，來來來，先喝杯咖啡，要什麼影音書或電
子書我們專員馬上替您送到！」他們帶著形形色色的親切笑容問候我，
但不知怎麼，人們都患有記者的習僻，彷彿不將自己所好奇的獵物取
得，就對不起自己良心似的。甚至，在科技與文明皆先進的二十三世
紀，中國傳承下來的馬屁文化，仍是永垂不朽歷久不衰。

　　可我是眾所皆知的鐵面導演，要看到我的笑可不簡單，或許他們
要在我面前上演怪醫秦博士那般深刻且動人的經典悲劇（我小時候流
行的漫畫，有改編成舞台劇），才有可能見到我一絲嘴角邊的笑紋。
在我的世界裡，只有文學，只有電影，只有戲劇，只有藝術，這些才
是美且有意義的生命光輝，其他皆是個屁。我承認我常常不將一般庸
俗的人們放在眼裡，因為他們總是虛偽，看起來總是想從我身上獲取
什麼東西。我覺得跟他們瞎扯淡，簡直是在浪費我寶貴的創作餘生。

　　可能是我太老太老了，我討厭偽而不實的一切。

　　我屌兒啷噹拍拍流行超過兩百年的破膝牛仔褲，面目及聲音都無
感情地說：「我自己來。」

　　形形色色的笑容如曇花一現，迅即消失了。尷尬的氣氛迴盪在大
廳。我就知道，人們獵不到奇，得不到好處，用來諂媚的笑容就可以
迅速收起免得浪費。

　　我感到自豪，這些人們的愚蠢行徑都被我猜得透透徹徹，不如我
這般深究人性，是無法成為國際導演的。

　　我逕自走向音速電梯，唉，我懷念古老的文化，那種可以在電梯
裡悠閒品聞女性香水品牌的時代，我真嚮往。

　　到了六樓，我走向熟悉的新古典影音專區。

　　這裡實在太好玩了，還可以用舊時代的電腦液晶銀幕看電影，裡
頭的人都是扁扁的好假喔，不過我倒是很享受玩味古董的時光。光碟
片上奪目的彩色反光非常地吸引我，嗯，無庸置疑這是一種藝術。我
將紅了兩百多年的鐵達尼號放入竟會發出嗤嗤聲音的磁碟機裡，這部
片我已複習兩百多次，坐在記憶型微按摩沙發上，品嚐古老的攝片技
藝。

　　看到鐵達尼撞冰山的時候我笑了，若是現在，可沒那麼多冰山好
撞。因上上個世紀開始，溫室效應嚴重導致南北極冰山大量消融，海
平面上升，土地淹沒減少之下，房價飆漲，現在的人們根本踩在鑽石
鋪成的地坪上。尤其是台北303，幾乎要中二十次樂威彩，才能取得僅
一層樓的稀薄權狀。

　　看到傑克和羅絲激動擁吻的畫面，我後悔了，不該選愛情片看的。

　　立時，我掉入痛苦的忘卻已久的記憶漩渦，憤怒、懊悔、無助、
沮喪是食人魚，狂撲上來囓咬著我，但我竟任由啃囓無力掙脫。

　　直到我的苦痛超載，我拔下耳機往銀幕用力一擲，銀幕畫面閃了
幾閃後消失，我卻無意對破壞國家公物感到歉疚。

　　我想起我死去的美麗的妻。

2.

　　「小曹，你最近到底在研究什麼？看你老是自己一個人關在B棟
舊實驗室，那裡傳說有鬼，難道你不怕嗎？」小陳宛如記者般，以手
做麥克風，塞到小曹嘴前。

　　小曹是醫研所裡最不愛講話的人，要是一般人問他話，小曹理都
不理。但小陳算是唯一跟他比較親近的朋友，小曹冷冰冰地應了一聲：
「研究完再告訴你。」

　　A棟走廊上，泛黃的燈光微微閃爍。小曹的步伐快到讓小陳追得
頗吃力。

　　「別賣關子了啦，我保證絕不說出去。要是你怕我說出去的話，
先餵我一顆你發明的AA3好了，如果我說出去，你就把AA3的解藥銷毀
，等AA3的藥效一到，我必死無疑。」小陳斬釘截鐵說。

　　「你確定？」小曹的眉毛揚起。

　　「還來真的咧！你不怕我死啊？」小陳笑罵。其實自己是開玩笑
的。

　　「是你自己這樣說的啊。」

　　「你這人真不懂幽默。」

　　「有些事幽默不得的。」小曹面色嚴肅。

　　「好啊！反正我一定不會說出去，你要記得定期給我解藥喔。」
小陳為了顧面子，自信十足說道。

　　「好。」

　　小曹將嘴湊在小陳耳邊，透露他的研究秘密，小陳的眼睛瞬間睜
大。

　　然後小曹真的塞了顆AA3到小陳嘴裡。
　　
　　離開A棟，在寂涼的夜色下，小曹快步走向B棟，彷彿一刻都不得
閒。小曹剖析自己為何和小陳賭上這麼個大玩笑，因為看不起遊戲人
生的人。小陳敢玩，他便陪他玩。

　　進電梯，上樓，離電梯，刷卡，進門，按密碼反鎖，開燈。這是
小曹每天固定的行動模式，他已熟習到猶如拉開拉鍊小便一般簡單。

　　混合三十幾種藥水。

　　做白老鼠實驗。

　　專注巡看各台儀器的數據與反應。

　　不浪費一分一秒。

　　他已經陷入無法自拔的研究瘋狂。

　　沒錯，妻是他害死的。但他不是故意的。或說，無心的。

　　他是個醫學博士，但他不從醫，研究似乎是他的本能，他到美國
讀了好幾個醫學博士，回來台灣又繼續專司研究，說也奇怪，他就是
不願意進到醫院接觸病人。

　　他的妻子是個知名作家，因著他的關係，妻寫了大量的醫學小說，
紅極一時。

　　由此來看，他們的關係甚為親密。

　　不過魚翅也有吃膩的時候，等妻寫膩了醫學小說改走驚悚小說路
線時，他勃然大怒。

　　「為什麼要放棄醫學的文學？這崇高的理想怎能輕易放棄！妳不
要給我遊戲人生喔！」

　　他將妻子新出版的「屍人」丟至垃圾桶，一臉嫌惡之極說：「垃圾！」

　　妻跌坐在家裡地上，斗大委屈的淚珠，不停地滾滾而下。

　　「只是不同的文學類屬……研究者如你……應該要有寬大的心胸
啊……」

　　他雙手盤胸，眼神睥睨，一點也不心軟，說道：「別人我不管。
妳是我老婆，就不應該做會讓我覺得噁心的事情，否則我馬上可以寫
休書。」

　　妻簡直哭得肝腸寸斷，像個被家暴的小孩。

　　「你、你憑什麼這麼霸道？虧你還是個國際知名的醫學博士……
居然這樣無情！」

　　「這兩者沒有關係。再寫噁爛的驚悚小說，呸，根本不配為小說，
我就把妳轟出去！」他大動肝火，眼睛也紅了。

　　「好，你這麼想要我走，我就走！」妻拿了桌上的皮包就飛快地開
門，往外頭狂奔。

　　「這世界女人多的是，我還怕找不到不成。」小曹鐵了心。

　　
　　他的手顫抖地拿著話筒，話筒傳來的聲音好像錄音帶播放，他只注
意「你的老婆死了」這幾字之後，就再沒聽錄音帶在說些什麼了。

　　人因現實環境的考量再無情，也不可能成為無情無欲的神佛。他開
車衝到現場。

　　他不想置信的視線範圍，藍色藍寶堅尼的車頭擋住了妻的身體，只
露出雪白的雙腿。黃色警示線纏得到處都是，警察四處穿梭。法醫走近
妻的遺體，蹲了下去。檢察官站著觀察法醫的動作。

　　他緩緩地走，越過藍寶堅尼，率先做的事不是如電視劇情節一般抱
起妻仰天痛哭，而是狂怒地踢掉正在攝像的警察手中的相機。

　　眾警圍上，將瘋狂罵髒話的他制伏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