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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GOODFRAN (豁燃)   站內  SD_GOODFRAN
 標題  [短篇] 阿公的故事
 時間  2011/01/10 Mon 02:04:11


  謹用最純淨的文字與無盡的思念,供奉此故事。


1.


  我穿著繡有「雙葉幼稚園」的黃色制服,調皮地踩踏晴空下的水
灘,水花四濺。

  阿公的皮膚醬油般黑,有著彌勒佛般的耳垂,眼尾紋著老人家經
年歷載的智慧,他的笑容慈祥,大大的雙掌溫暖。

  我很喜歡阿公,阿公很疼我,每個前往上學的早晨,我總央請阿
公先載我兜風,再到學校。

  「兜一圈。」我稚嫩的手,伸向阿公滿佈皺紋的手,討牽。所謂
「兜一圈」,從家裡駛到不遠的公園,再回到家裡。

  「只有一圈喔。」阿公大大的嘴巴咧開,牽著我的手走向他的灰
色奧斯丁老爺車。

  進入老爺車,鑰匙轉,引擎馳馳馳地發動,裡頭滿佈陳年的美髮
材料味,臭且油膩,是行遠路就會令我暈車的霉味,我試著習慣它。
阿公是美髮材料行的老闆。在阿公的年代,美材是個新興的熱門行業。

  我躺在瓶瓶罐罐間,車子上下左右晃動,我的腳丫貼在車窗上。
透過貼著橫線的後車窗,我看見雨後天晴且令人嚮往的純淨天空。

  我可以飛到那純淨的天空裡嗎?


5.

  寫到這,我感到吃力,我僅擁有十六歲的稚澀文筆,且沒經歷什
麼精采的風雨,我的文字平淡無奇。況且我用十六歲的文筆去揣摩五
歲的心智,似乎絕無可能。

  但我仍想這麼寫,我試圖讓我的心與文字保持純淨,我現在很需
要。

  第九節的國文課,窗外的天空早已黑得沉重,老師讓我們嘗試寫
小說,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的國文老師對我們友善多了,其他國文老
師的作文課,想必奉行升學主義,考試再考試。

  我試圖讓鉛筆繼續前進,可是它裹足不前,原來,是心裹足不前
了。我得攤開煩惱。

  什麼時候發生那噩耗的呢?

  記得幾個月前,阿嬤載阿公去醫院,說要身體檢查,我「喔」了
一聲就拋之腦後,學生為了讀書第一,什麼其他事都可以等而次之,
然而那件事再拋回我的腦袋時,已經嚴重惡化了。

  阿公的肝硬化惡化成肝癌了。

  阿嬤一直哭說,阿公沒喝酒也沒抽菸,怎麼會得這種病?爸爸說
,阿公太操勞了。醫生證實了爸爸的說法。

  起先,我有點氣阿嬤,肝硬化是不可逆的,在阿公肝臟發炎初期
,阿嬤沒有善盡照顧阿公的責任,請醫生將其根治,但後來仔細想想
,我怎麼可以氣阿嬤,她怎麼懂這些呢?況且,阿公是「有病總不看
醫」的那型苦幹老實人。

  他們都沒有弄懂,又或許醫生沒有盡告知責任,又或告知了,他
們不以為意。

  是粗心釀成了悲劇。

  十六歲的我,腦袋一片亂,除了聽從爸爸的指揮,又能怎樣呢?

  逼我的鉛筆前行,我得趕快將作文寫完,下了課,我得趕到醫院
照顧阿公。

  我過了疲累的一個月,平日上學,放學時去照顧阿公,因為爸爸
要上班到很晚;假日還要去餐廳打工,因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好
,爸爸負債累累。

  剛到「紅屋」打工時覺得非常吃力,必須全神貫注,不能想東想
西,點錯了菜、出錯了菜、手腳慢了、怠慢了客人,絕對被主管罵成
豬頭。我剛進入法定打工年齡且沒經驗,照理不容易找到像「紅屋」
這樣高級連鎖餐廳的職缺,因阿姨是餐廳的二廚,我得以透過關係進
去的。靠關係好像是不太好的習慣,但爸爸快養不活我們家三個小孩
了,我無從選擇。

2.
  
  我心目中的純淨的天空,是什麼模樣呢?

  我的志向,換過了好多種。想當畫家、作家、歌手、醫生、教授
、企業家、總統……總之是社會地位高的名人。但我的志向在這些選
項裡跳來跳去,從來沒有拍板定案。

  那些志向,都是湛藍且仰視浮雲白的嗎?

  我想,我需要有個範本。

  等我長大了一點,有天我在書櫃裡胡亂翻找,意外尋獲黑皮封面
的阿公的日記,那紙頁泛黃脫落,但我不知是阿公哪一人生階段的日
記,因裡頭並未標示年份。我感興趣地翻了開來閱讀。


    我的希望

  我的希望與一般人有點不同,有的人希望在社會上大出其名與人
爭權鬥勢,有的人希望發大財成巨賈,更有人希望當個某某領袖或將
軍,但,如果細看他們的所作所為,真無愧為樹牌大本賊,罪惡冠天
!我小時或許是因受環境的影響,及年來所體會到現今農村生活的困
苦。

  他們大都是祖先的留傳而承耕祖業,成天在田裡打滾,他們那種
刻苦耐勞的精神真值得我們欽佩,照理他們應該有富裕的生活享受
(特等的生活,有如現今美國農人那般)才對,奈因,有時天然的災
害,以致農產失收,在加百稅橫生,連血都抽乾了。生活陷於極低程
度之下(固然也有些比較富裕的,不過我所言的大部分如此),但是
,他們為了培育後代,他們的後代給予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他們
無論如何都咬緊牙根與逆境拼命抵抗著,而望子孫能成器。

  出生於農村的我,當然嚐到這種味道的,所以年來我就編織過,
這麼一個心願:「以五拾萬或以上的金額,存入銀行,然後以每月所
得的利息,以不償還的方法,贈予貧苦之戶。名曰:『新厝庄復興建
設委員會』及助貧苦者建屋,及財產方面的購置,後編及庄內的公共
建設,把它建成農村的王國,樂園,天堂……」


  五拾萬啊……以幣值回推歲月,想是阿公年輕剛上台北的時候。

  我讀得欲罷不能,阿公竟有如此善良偉大的夢想!

  阿公後面甚至敘述,要如何靠腦筋、勤儉、勇敢奮鬥來發財,甚
至說了「男子漢無論作每一項事情都要意志堅定」如此熱血沸騰的立
志豪語。我心中油然一股仿效的衝動。

  但隨即消了大半,我手中可見的力量太薄弱了,如何能像阿公一
樣擁有如此巨大艱困的夢想呢?

  喀!我聽到靈魂撞出天靈蓋的聲音,它飛走了。
  

 6.


  人醒著的時候,靈魂一定在身體裡嗎?

  阿公的日記我隨時帶在身上,因為,我怕……。我承認作文抄阿
公的日記有偷懶的嫌疑,但我想將阿公的靈魂烙印在我的創作裡,因
為,我怕……。

  我一邊擔心醫院裡腫著大肚子的阿公,一邊靈魂出竅地寫著不按
格式的作文,直到噹噹噹噹,噹噹噹噹,我的靈魂碎片才乖乖集合鑽
回天靈蓋。

  「來,交到老師桌子上。」六十歲的女老師話聲沉穩且溫柔。

  「老師,沒寫完怎麼辦?」十六歲的女同學撒嬌似地問。

  「嗯!」老師喜劇性地生氣,接著溫柔說:「帶回去寫,明天交
。下次記得要寫快點喔,學測指考可是戰場。」

  我將爬著斷頭小說的作文紙迅速塞進書包裡,賭神般帥氣地穿上
淡紫色運動外套,書包一揹,即迅步走出教室。

  走在黯淡的校園裡,椰子樹沙沙地哭著,夜的顏色跟心的一樣,
昏黃的路燈照著我的孤寂。

  蛋黃光下,我看見我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裡走了出來,那靈魂跟我
一樣高,一百八十公分,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靈魂,有點驚嚇,它沒
有五官,半透明的洗米水般的濁白,不討喜的顏色。

  我感覺我的肚子空空的,卻不是飢餓感,好像少了什麼器官。

  我想起了我喜歡的女孩,一個有雀斑的微豐腴的女孩。

  它變成了我喜歡的女孩的形狀,隨即像閃開的電視畫面,濁白的
靈體彩色了,它有了臉龐、衣著,鵝蛋臉,笑容俏皮甜美,波西米亞
風的彩衫飄飄。

  「她」牽著我的手,竟然有了觸感,那感覺讓我想起阿公溫熱的
手,我們一起走著。

  路燈照不到我的孤寂了。

  學校距離醫院一公里左右,我步伐沉緩地牽著她往前走,她在我
耳邊呢喃細語。

  「其實你也有錯,你太不關心家人了,只會讀書。」

  經過天橋下十字路口旁的籃球場,有兩個男人似乎起了什麼爭執
,兩種劍拔弩張的表情似乎都把錯推給對方。

  「不過沒關係啦,讀書是你該盡好的本分,以後才能有好的工作
讓家人幸福。可是!你也沒好好盡本份,剛剛的作文,為什麼沒在課
堂上寫完?」

  走在人行道上,歸心似箭的機汽車群,正用一種咆哮的惡劣態度
,張牙舞爪地向前挺進。誰怠慢了誰,誰皆火大,用喇叭聲互相叫罵。

  「你說話呀!你怎麼不說話?緘默並不代表可以把錯誤打混過去
喔!」她脅迫著。

  經過一段騎樓,一間小吃店又小又暗又髒,老闆娘年紀古稀,佝
僂著彎曲的背,慢吞吞地撈著滾水裡的麵條。店裡卻沒半個客人,想
是她自己要吃的。我經過這裡許多次,生意非常不好,滿臉皺紋的老
闆娘又哪知道,她又小又暗又髒的心血,即將被那些燈光明亮氣氛舒
適的西式餐廳所擠汰。

  我沒有回她話。

  「你就像那些政客、名嘴、媒體一樣,說錯了話或做錯了事,也
不承認也不道歉,只會以無可奉告摸魚過去。真的非常可惡耶。」她
盛氣凌人。

  我覺得,即使是我的靈魂,她越來越不可愛。

  我依然緘默。

  因她太煩人了,我馬上失卻對她的綺慕,低著頭,看著雙腳一左
一右地前進,暗紅磚像刷油彩一般倒退,我繼續不按格式在腦海裡寫
那過往的作文。


3.


  我曾想過要當個偉人,像國父那樣的。一個人的影響力,超渡億
萬苦痛眾生,於是國父是不會死的,他的靈魂印在三民主義的書本、
偉人傳記中,鑄在孩子們的銅板上,留在每個中華兒女的心裡。

  可是革命死了好多人。且那些革命者的家人,多半是不願意的,
他們飽嚐失去家人的痛苦。一體的兩面,有光明必然有犧牲嗎?

  假設我成為一個偉人,我的夢,將會使一大半的人們走向黑暗,
一大半的人們走向光明,我想大概是如此的。

  所以,當個平凡人就好?當個朝九晚五,回家吃晚飯看電視然後
睡覺的乖乖上班族、公務員?

  看起來太無聊了。

  小時候,很崇拜阿公,認為阿公無所不能,他會用電動砂紙履帶
磨美髮剪刀,他會逗我笑,他善於跟客人交際,舔著幽默且溫柔的嘴
唇,商場不敗。

  小六時,刺蝟進駐身體,難以控制的叛逆使我開始不尊敬阿公,
我的腦袋裡裝著周杰倫、籃球、GAMEBOY等流行文化,而阿公常常就要
跟我講老人言,況且他的重複笑話我也聽膩了,與他之間自然畫出了
一條深深的代溝。

  依稀記得剩有霹靂布袋戲、醬油拌飯是我們兩個圈圈的眼形重疊
,我和阿公的生活對話可以說是越來越少。

  有一次,過份地頂撞阿公,阿公沒說什麼,爸爸盛怒地罰我跪地
一個小時,面櫥思過。

  我只一個勁地臭著心情,啊不過就情緒來了,溜了嘴嘛。

  因數學很好,也用理性的邏輯反省了,阿公為我的付出大於我對
他的孝敬太多,我實在沒什麼理由可以對他咆哮。

  任性的人性放縱與理性的內疚的衝突感,大概是人生裡最不舒服
的東西。


7.


  我想我不該太憂鬱,我才十六歲,面對的是歡樂的青春,這樣的
文章似乎有點「為賦新辭強說愁」。

  我試圖想一些純粹快樂的事情。這天下午,我向學校大傳社點播
了一首周杰倫的情歌,給班上我摯愛的幾個好朋友聽,雖然他們一致
討厭周杰倫,卻也一致向我道謝。這天的體育課,打排球,我殺回了
許多漂亮的攻擊。這天的歷史課,我巧妙地問了些大哉問,引起老師
的熱情回答與讚賞。

  手上溫暖的感覺不見了。

  她變回了它,不再囉嗦,走回我的身體裡。

  路燈繼續照著我的孤寂。

  走到了醫院前,兩三棟立體的燈火通明的棋盤映入眼裡,進入醫
院,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片百無聊賴的蒼白又影響我心情憂鬱了。

  我的邏輯似乎比一般人還超前,卻也比一般人還囉唆,思考著,
醫院裡的病人們,內心的世界是如何龐鉅的孤寂與了無生趣?

  走到阿公的病房門前,我期待進去看到的是阿公的笑容。

  放輕步入,果真,躺在床上的阿公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希望我
別擔心的苦笑。

  肝功能失去作用,阿公水腫的肚子與手腳,令我心疼,那就像將
一個人吹氣球般不自然。

  「阿公,我來了。」是很愚蠢的招呼,但我想不到其它的。

  「傳家,辛苦你了。」阿公語帶愧疚,慈祥卻病厭的皺紋笑在眼
旁。

  「不會啦!」我愧疚著他的愧疚。

  「吃飯了沒?你先去樓下,吃飽了然後幫阿公買一碗地瓜稀飯,
小碗的就好了。」卸下假牙的阿公用漏風的台灣國語說著。

  阿公病苦得幾乎沒有食慾,他也無法吃些珍味的食物,這句話將
我的心重重一擊。

  「喔。」

  搭了電梯,到了醫院地下一樓的餐廳區。

  一想到阿公只能吃一碗色香味俱不全的地瓜稀飯,我也沒食慾了
,隨便點了個便當,坐在餐廳區附設的桌椅吃。

  不很專心地看著電視新聞。

  「他直言批評,打工是賤賣大學的黃金時間,也把黃金時間當成
石頭賣掉了,他評論,這些學生笨死了,台下雖然響起了一陣笑聲,
但大部分學生不能認同……」

  便當有點難吃,因家窮,從來我的味覺是不高尚的,但經過「紅
屋」餐廳的味覺豢養,我的舌頭它的味蕾要求度變高了,不過我想起
了阿公說的:「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趕緊扒完。

  我剛看了什麼新聞?因走火入魔在國文、數學、歷史還有喜愛的
女孩的幻想世界裡,我患有不時發作的瞬忘症。

  飯飽,買了地瓜稀飯,我想喝咖啡,走到「全家」,叮咚,我進
入,拿了一紙箔包的「36法郎」,突然想,天冷,想要微波。

  櫃檯,長相清麗的女工讀生桌上放著一本「法律思想史」,她認
真地讀著。我將咖啡放在櫃檯,說:「不好意思,我要微波。」靦腆
笑著。

  「好的。」她抽離書本的世界,抬起頭,笑容親切,把咖啡放入
微波爐轉身回來說:「二十五元。」

  我付了錢,身旁有個明顯是媽媽派來訓練獨立覓食的小女孩仰頭
說,姊姊我要買茶葉蛋,女工讀生說,好啊等等喔姊姊幫妳裝,我感
動地看著女工讀生裝好茶葉蛋遞給綁辮子的小女孩,小女孩說了聲謝
謝姊姊就要走,女工讀生說,妹妹你忘了付錢,小女孩傻笑地付了錢
,我的咖啡早叮咚了。

  女工讀生專注地拿出冒著白煙的咖啡,細心地包了張摺疊的餐巾
紙,用透明膠帶黏好,將熱咖啡遞給我,我感動但靦腆地說了聲謝謝
,她笑著:「小心燙喔,掰掰。」

  離開的瞬間,不禁再瞟了一眼服務用心的女工讀生,她拿起「法
律思想史」,繼續善用零碎的時間苦讀。

  我回到病房,阿公睡著了,桌上的阿公不捨得丟的老式收音機播
著新聞:「是真的很笨,假定你要把你家的黃金,拿去當石頭一樣賣
掉,我寧願他們去貸款,因為你現在貸款,時間就拿來讀書,你那個
出去之後,會賺大把的錢……」

  我輕輕地將阿公搖醒,幫阿公把病床調高,將粥遞給阿公,阿公
緩緩地吃了起來。其實我心裡是想餵阿公吃粥的,但我的個性容易不
好意思,且我相信男人間的情誼,都是用酷酷的默契行動去培養。

  阿公邊吃,邊講起了從前。他跟阿嬤的愛情故事,我聽了不下百
遍,但每次聽每次津津有味。阿嬤是被逼婚的,查甫祖(阿嬤的父親)
要脅,阿嬤若不嫁給阿公,就要跟阿嬤斷絕父女關係,因為查甫祖一
眼看出阿公是腳踏實地的老實人,阿嬤嫁給阿公後,也漸漸愛上了負
責又風趣的阿公。

  阿嬤常說,別人是先談戀愛再結婚,他們是先結婚再談戀愛。

  「傳家,阿公……快要……去看我爸爸了,你要好好讀書,好好
照顧阿嬤,孝順爸爸。」阿公說。

  我的心一個揪縮,只眉頭微皺說:「阿公,不要亂說!會好的!」

  「跟阿嬤說,我要簽放棄急救同意書。」阿公看著蒼白的牆說。

  「喔。」

  我的心在淌血,但我沒有哭泣,我知道阿公不喜歡每次阿嬤到醫
院就哭哭啼啼,哭得阿嬤自己也生病了,在家休息好幾天,還跟忙碌
的爸吵著要看阿公。

  我也同意阿公簽放棄急救同意書,上次急救過一次,電擊、插管
樣樣來,那太慘無人道了。

  護士來到房裡幫阿公打針,她心慌意亂地打了三次,才成功。阿
公打針打太多,「還可以注射」的靜脈血管很難找。

  阿公又睡了。

  「吼──吁──吼──吁──」如雷的鼾聲。

  我難過得感覺身體沒了重量,空虛地躺在狹窄的沙發椅上,阿公
講了那種話,我無法不憂鬱。身體裡少了什麼,像是一個器官不見了。

  濁白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裡踉蹌地爬了出來,第二次再見到自己的
靈魂,已不那麼驚嚇。我不會再想那女孩,因為那女孩太囉唆。

  我想著四年級時跟爸離婚的媽,我好想好想她。

  我百分百從來沒有怪過她,我只想見她。

  濁白的靈魂側身擠在我身旁,漸漸縮矮,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它
又一閃,有了人類的膚色與衣彩,媽媽白皙且微豐腴的臉龐,出現在
我肩膀邊,我不禁轉側身與「她」對看。

  「媽,我好想妳啊!」我心道。

  「兒子,不要慌,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將來。你幼
稚園的時候,我有帶你去算過命,算命先生說你很會讀書,以後會是
將才。」媽說。

  有一道涼涼的什麼爬過眼角,我沒有對媽說話。

  「媽,我想幫阿公完成他的夢想,因為……我怕……」我心道。

  「對不起,媽沒有在你身邊,但無論你做什麼事情,媽都會支持
你。」媽說,摸了摸我的頭。

  我將身體蜷曲,像是被虐的蟲。

  我又逼自己想一些開心的事情,我需要想一些開心的事情,才有
勇氣繼續支撐下去。

  這天的體育課,我最好的兄弟綽號老爹跟我喜歡的女孩因搶球撞
在一起,我在一旁不能自制地油然一股醋勁,但隨即理性。老爹嘻皮
笑臉地向我喜歡的女孩道歉,我喜歡的女孩吐槽:「你的力氣很衝耶。」

  這天的體育課,三班和五班進行排球友誼賽,五班分數落後,輸
得個光屁股。但比賽結束後,五班的選手們和他們老師手牽著手站一
排,向三班鞠躬說:「謝謝切磋!」

  那一幕讓我很感動,他們很有運動家精神。我開心了起來。

  咦,媽咪什麼時候不見了?

  老收音機仍然嘰哩呱啦地陪伴著我和阿公。

  我的思緒斷斷續續地接收著新聞。

  「跆拳道選手曾敬祥在冠軍賽被……擊中了他的咽喉,倒地昏迷
,在今天下午,他已回到了……那他還說喔,他寧願相信對手不是刻
意的……」

  我轉了個頻道。

  「其實在楊淑均進場的時候,每一個選手都要經過電子襪的檢測
,那個時候呢,其實是被要求說,請換一雙電子襪,所以淑均已經換
了一雙電子襪,但是進場比賽之後,明明已經要贏了,這個時候才被
判失格,他們相當沒有辦法接受……那目前跆拳道的選手和教練都無
法接受,在……國的裁判團室前靜坐,要求公平的回覆。」

  睡不著,我想起我的咖啡還沒喝,起身喝了口冷掉的咖啡,那貼
心的摺疊的餐巾紙,令我對全家的女工讀生肅然起敬。

  我想起老爹對女孩道歉的畫面,想起五班向三班鞠躬的畫面,肅
然起敬。

  我想起我的作文還沒寫完。


4.


  「爸爸打你是不是,好,我把伊抓來打幾下沒著的。」

  「來,阿公教你日文的一二三四,一幾、逆、散、細……」

  「好好好,兜一圈,要什麼玩具阿公都買給你。」

  「豬油拌飯多好吃,阿公小時候能吃這個就開心得不得了,阿公
小時候都吃什麼你知道嗎,乾乾的地瓜簽、炸蟋蟀……」

  「阿孫欸,麻煩你去煮飯一下,唉呀,夫人出門去,餓倒老少年。」

  「這黃俊雄布袋戲以前很紅,你爸爸小時候白白帥帥的,阿祖都
說,我們這小帥哥是史艷文哪……」

  「磨剪刀很簡單,這個角度要抓好,力道要剛好……」

  「傳家啊,啊喜歡的妹妹沒有趕快尬伊『虧』一下。」

  好多好多阿公的話語,盡在我的耳裡談笑風生。

8.

  好難過,作文寫不下去了。

  阿公昏昏沉沉地醒來,說:「傳家,我要上廁所。」

  我拿了移動型的馬桶座椅,放置病床旁,我吃力地將
體重多半倍的阿公扶了起來,將他扶挪至馬桶座椅上。

  噗噗幾聲。

  阿公仰頭,嘴巴張開,眼睛睜得大大的,愣愣地望著
天花板。

  「阿公你怎麼了!」

  透過阿公的腿間,看見馬桶裡都是殷紅鮮血!

  「阿公!阿公!」

  我慌亂不已,去叫了護士,醫生護士他們進來,我靈
魂出竅了,沒有注意他們匆匆忙忙在做什麼,我緊急打了
電話給爸爸。

  「快來,阿公快不行了!」我哽咽道。

  「情況是怎樣?」爸問。

  「快來就對了嘛!」我吼道。

  「我要先了解情況啊!」爸也吼。

  才發覺,我失去理性了。

  「我扶阿公起來上廁所,他就休克了。」我試圖不哽
咽。

  「我馬上去!」

  掛掉電話,我的靈魂走了出來,它變成了我自己,戴
著無框藍絲眼鏡,嘴底右邊有顆愛吃痣。

  他說:「你要堅強,你要努力,你要孝順爸爸阿嬤,
照顧弟弟妹妹,你要幫阿公完成夢想。」

  說完,他就走出病房了。

  我失去靈魂的軀殼微弱地接收著老收音機若有似無的
話語:

  「拒收發燒的學童之後,現在傳出在北部也有老病人
被當人球踢來踢去……被爆料說,沒有辦法提供他媽媽的
治療,因此要求在加護病房的老媽媽簽轉院切結書……」

  「彎寶一百五十公頃大的特定農業區,被劃定要蓋後
龍科技園區,更引發破壞優良農地的質疑……」

  「目前參加連署反對的學者已經超過一千人……面對
政府一方面說要節能減碳,一方面又要蓋國洸石化,他非
常不支持……」

  我的靈魂走了,難道,世界的靈魂也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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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人常不願進逼極限地努力?
因為怕這麼做之後,卻得不到夢想,就是怕吃虧。
換個角度想,就是近逼極限地努力過後,
才真正擁有一段與眾不同、夢想般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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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11-240-231-31.dynamic.hine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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