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見，豁燃。

第6話　藤夫人旅店


　　七個人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有兩支手電筒沒電了，七個胃裡的
拉麵都因過度消耗體力而消化完畢。胃壁不停摩擦出小孩哭鬧般的「
咕咕」聲。

　　隧道末端的土牆，只挖出了一個人可以塞進去的小洞，七個人花
了七個小時挖的。

　　「好餓。」管他是誰先發聲，他說出了大家的心情。

　　「我們沒東西吃，逃生門也只挖了百分之一不到，怎麼辦？好像
是必死無疑。」死膽小的古夫，鬥志全喪，烏鴉嘴。

　　身為古夫長官的穗子替屬下感到無盡的丟臉，這種話竟從我日本
的軍人口中說出，那全日本的國民該怎麼辦？軍人如此鼠膽，百姓如
何心安？

　　穗子用力踢古夫膝蓋下方的小腿前緣，那個地方沒有肉，皮膚後
面直接是骨頭，痛得古夫飆淚，蜷縮成一團，但總算懂得是自己白目
被教訓，沒敢叫出聲音來。

　　盡忠職守擔任翻譯的賴品旋，忽然想到什麼地啊了一聲，然後從
旅行包倒出一堆琳瑯滿目的泡麵，康師傅、手打麵、味丹、阿Q桶麵，
各種口味應有盡有，台灣月光族月底時的好朋友。

　　「我們沒有熱水，你這白癡。」齊好，毫不留情地吐槽自己的徒
弟。

　　「燒啊。」賴品旋異想天開。

　　「我們沒有鍋子。」沈映柔說。古夫說。異文同聲。

　　「雖然語言不通，不過你們可以打彼此的頭耶，台灣有這麼個習
俗，說一樣的話互打頭，先打中的許願會實現。」賴品旋分別用中日
文講。

　　「廢話王！」齊好敲賴品旋的頭。

　　結果互相不熟的沈映柔和古夫，還是互打了，沈映柔先打中，並
閃掉了古夫的手。古夫並沒有放水，他很納悶自己軍人的手腳怎麼會
比普通女孩還慢。大概，有一種傳說，女生的反應比男生快。

　　古夫的心裡竟有點甜甜的。他想，台灣的女生，嬌小可愛又……
大方。不像日本的女人，不是像穗子那樣強而有力的……女魔頭，就
是……嬌羞扭捏沒什麼主見的笨女人。

　　只是他的「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心理。


　　古夫傻眼了。

　　他攜帶在身上想在什麼特定機會下拿出來戴個風光的鋼盔，被、
拿、去、當、鍋、子、了。

　　礦泉水煮出來的泡麵好香，雖然用報紙書籍生的火候可能太文，
但一鍋好泡麵並不需要大火。

　　「你的鋼盔說，煮泡麵都比戴在你頭上還有成就感。」穗子一針
見血地嘲諷古夫。

　　「女人，妳有過分到喔。」古夫的這口氣當真古怪之極，又像玩
笑又像心酸。想哭地陪笑臉。

　　「喂，別灰心。」穗子拍拍古夫的肩，正經模式啟動。

　　「嗯？」古夫勉強抬起頭。

　　「回去，我幫你申請一頂新的鋼盔。」穗子眼神堅定，「可是…
…」

　　「怎樣？」

　　「到那時候，你要變得跟我一樣勇敢。」穗子稍微施力，捏著古
夫的肩膀。

　　古夫聽到這句話就頭痛了。又有點心不在焉地感受著穗子強而有
力卻柔軟的掌心指腹，心神微漾。

　　「有點不太可能耶。」古夫撇過頭，僵笑。

　　「我幫你。」穗子微笑。最罕見的那種。

　　即使還沒預先看見什麼危險畫面，穗子卻已從女人的第六感察覺
到，有個很大的冒險正在等著他們。


　　大家吃完泡麵，穗子、古夫還有鈴木都讚不絕口，說台灣泡麵的
滋味真是又濃又香。

　　卻不知……在台灣，我們一貫把泡麵和木乃伊聯想在一起。是啊
，滋味又濃又香，防腐劑也又濃又香。

　　吃飽了，大夥又繼續上工，拿起各自充當鋤頭的傢伙，大至步槍
小至鐵湯匙，持續努力著，要鑿開一個洞，那個洞能看見希望的光。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個小時。

　　手電筒，只剩兩支還在運作。


　　「累死了！」七個人，在不同的時間點，都說了這句話。

　　又不知過了多久，沒有任何手電筒在運作了。


　　在令人驚悚的龐大黑色壓力之下，他們，期待著……微亮的光。

　　僅僅是，微亮的光。


　　穗子挖洞挖得渾身發燙，她解脫地脫掉上半身的迷彩衣，好讓皮
膚蒸騰的汗氣揮發四散。反正現在黑得誰也看不到。但就算看到也沒
關係。她穿著黑色的裹胸內裏，軍事訓練時，她也時常這麼一脫，她
知道她渾圓飽滿的胸部會被黑色彈性內裏襯出圓滑漂亮的曲線，那種
曲線令其他的男性阿兵哥引發遐思。

　　然後，她會用母老虎般惡狠的眼睛瞪他們，他們就不敢再看，但
天曉得他們有沒有在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瞄。

　　就是很熱嘛。男生都可以打赤膊，她已經罩住了那令人害羞的地
方，還想怎樣？

　　有時候，她真希望自己是男生。


　　他們挖著挖著，也根本看不見工程進行的完成度，更別提「害怕
工程倒塌」的擔憂了。

　　一倒塌，不僅他們重新看見陽光的夢毀了，身在洞裡的他們，穩
會被壓死。

　　幸好這種土好像夠黏，一時也沒有鬆落的跡象。

　　「到底要挖到什麼時候啊？」七人一般心思。

　　
　　古夫拿湯匙挖著，覺得自己很衰，明明就可以用自己的刺刀挖，
卻被穗子搶去讓給那個台灣老師，而自己用著「渾蛋也太難挖了吧」
的鐵湯匙。

　　挖著挖著，他的手肘撞到了很柔軟卻很有彈性的東西。

　　記得最後一支手電筒熄滅前，是穗子在他右邊身旁。

　　他心裡又害怕又欣喜，腦袋熱熱的，口中卻忘了說道歉。

　　穗子也沒說話。

　　他口乾舌燥。

　　再挖的時候，他的手臂與穗子彈嫩的腰際擦過。

　　暖暖的，軟軟的，溼溼的，滑滑的。

　　雖然有點像某種變態心理，但古夫覺得穗子的汗融在自己的皮膚
裡，感到甜甜的過癮。


　　「哇呼！」不知是誰，一聲驚呼。

　　然而，光、驚呼、與狂喜，這三者同時撲襲了七人。

　　一道迷濛微亮的光束，透過一個小洞沁入。

　　是月光。

　　七個人發了瘋地徒手把那個小洞擴大，直到那個洞可供人穿越，
七個人爭先恐後地竄出。

　　誰疊在誰的身上也不在乎，七個人首先躺在那外面的公路上，好
好地曬曬月光。一輪滿月。

　　「妳的胸部好軟。」古夫躺在穗子的胸部上，對穗子說。後腦熱
熱的。他死後逃生，高興得神智不清了。

　　穗子一巴掌把他轟出三公尺。

　　「如果不是你而是其他的阿兵哥，一直一直這樣碰我，我早就把
他殺了。」穗子眼神凶惡。

　　古夫完全清醒了，「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臉頰熱辣。

　　但聽了穗子的這句話，他有點高興。


　　□


　　七個人先後攔了兩輛計程車，駛往赫赫有名的藤夫人旅店。

　　前面那輛，載著古夫、穗子與拉麵。

　　後面那輛，載著賴品旋、齊好、沈映柔、何美研。

　　畢竟還是語言隔閡。

　　藤夫人旅店，是老日本的「老地方」，也是衛斯里迷的聚集地。
它坐落於札幌最知名也最大的滑雪場旁。這間旅店靜謐、親切、悠遠
、世外桃源，有著一種神奇的溫暖魔力。

　　剛把腳踏出計程車的穗子有點傻住了。

　　此刻雖是深夜，藤夫人旅店仍然燈火通明，就像一座汪洋上的燈
塔，為深黑山區的遊客指引方向，家的方向。

　　旅店大概有五層樓高，日本古典庭園式老木屋，從木板的斑駁程
度來分析，就知道歷史悠久。

　　穗子真的覺得很像自己家，那淙淙小溪、假山、蛙鳴，跟自己家
的相去不遠。

　　這裡是高海拔，低溫提醒他們該穿上厚大衣。

　　一行七人魚貫走過一座小橋，直打哆嗦，恨不得趕快衝進溫暖的
旅店裡。雖還沒下雪，已經夠冷了，冷藏庫左右的溫度。


　　「歡迎光臨！」進入大門，兩個穿著日式旗袍的年輕女子笑容可
掬、聲音甜脆。

　　古夫有點臉紅。

　　「請問有訂房嗎？」其一瓜子臉蛋的女服務員詢問穗子。

　　「沒有耶。還有房間嗎？」穗子想，應該先訂房的。

　　「若是還沒被訂走的客房，只剩一間呢。」另一鵝蛋臉的女服務
生說道。

　　「一起睡嗎？」穗子回頭問大家。

　　六人毫無異議地點頭。

　　正常人都怕妖魔鬼怪，只是怕的程度有所不同。而自剛才的隧道
事件，親眼瞧見魔幻寫實的恐怖事實後，七個人心中，就藏著不同程
度的或敬或畏。

　　一起睡，是再好不過了。有個照應。

　　有三個男人，也許他們腦袋隱約含有什麼綺思幻想，但功夫女皇
可靠的拳頭和女准尉剽悍的槍已經足以讓其他女生安心。

　　瓜子臉的女服務員引領他們到所剩唯一的房間裡，長廊上、樓梯
間，一路上的客人、服務員來來往往，卻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這七張
生面孔，或露出歡迎的微笑，或直接大聲笑說：「你們來對地方了！
」但那種過份的熱情，總讓七人感覺渾身不自在。

　　他們的房間位在最頂層的迎風面。


　　框框框框框框框框框框框框框！


　　夜晚的山風，用這種霸道的方式敲響著彷彿下一秒就會整個脆掉
的瘦弱窗櫺。

　　為了不提心吊膽，穗子將窗戶開了個縫，讓風可以迴旋流通。

　　可是。


　　呼──

　　呼──

　　呼呼！呼呼！


　　──變成了另一種提心吊膽的聲音。

　　七個人投票，最後還是覺得後者這種聲音較前者來得「令人習慣
」一點。

　　雖然風吹進來會冷，但七個人穿著毛大衣，又蓋著羽絨暖被，暖
得很。七個人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緊，只露出用來呼吸的嘴巴和鼻
孔。

　　比起冷風和呼呼聲，他們不要那種框框框像是鬼敲門的聲音。


　　有一種習慣，是離家的旅人都會有的──睡前，你一句話我一句
話，聊到忘記要睡覺。而且什麼話都講。

　　也許是遠離囂瑣都市的放鬆氣氛，所致。

　　即使快累死了，他們還是聊了起來。

　　「我們今天遇到的那個……」古夫首先發聲。

　　「換個話題吧。」穗子回應得超級快，毫無間隔。

　　「拉麵，你為什麼叫拉麵呀？」品旋問。

　　在一片室內的漆黑之中，躺著聊天，有種特別的氣氛──不用看
到彼此的表情，彷彿大家會比較容易吐露心事。

　　「我們家三代都是做拉麵的，從我祖父開始。」紫髮少年鈴木拉
麵說話的急促感，彷彿後面要銜接狂風暴雨。

　　果然。

　　「在我祖父那個年代，我們家的拉麵聲名遠播，我祖父妙手烹調
的拉麵，大人小孩都說簡直是天堂來的食物，美味極了！聽我爸形容
，每次客人都帶著全家大小來吃，客人一離席，那拉麵碗一疊一疊的
像山一樣高啊！我說得真的不誇張，因為自我懂事以來，我開始幫忙
店裡後，每天也是洗著成山成堆的拉麵碗。」鈴木拉麵表情生動，比
手畫腳。

　　這個人……話真的很多，而且太誇大其辭。眾人是，一般心思啊
。

　　「拉麵有豚骨口味的、鹽燒口味的、奶油口味的、咖哩口味的，
最近還新推出泡菜口味的，都很好吃喔！哈哈哈哈哈哈！」鈴木拉麵
摸頭傻笑。

　　竟然，如此荒謬的完全離題！眾人又是，一般心思啊。

　　「好吃歸好吃。可是人的命運啊，可不是從頭到尾都一帆風順，
暴風雨它可是說來就來的，轟隆轟隆浠哩嘩啦砸你個落花流水，才不
會跟你預告呢！」

　　他到底想講什麼啊？！眾人還是，一般心思啊。

　　他們默默無語，對於鈴木有點不耐煩，但又有點想知道接下來的
劇情。

　　
　　「自從我發現我擁有『那能力』後，店裡的生意就開始急轉直下
，一蹶不振。」樂觀的鈴木，說到這裡，聲音竟帶著濃重的哀傷。

　　冷風呼嘯的寂黑裡，突然一陣沉默，萬籟俱寂。

　　「什麼……能力？」古夫問，吞口水的「咕嘟」聲自喉嚨發出。

　　古夫很會隨意胡思亂想。他幻想鈴木拉麵「很有可能」跟他擁有
相同的能力──通靈眼。他也看得到妖魔鬼怪？那麼，兩個台灣女子
帶領的兩個式神，鈴木拉麵不就也看得到？這樣的話，「很有可能」
私底下我跟他很有話聊？可以聊從小到大的撞鬼經驗？

　　還沒聽到事實，古夫就已經想遠了。


　　「你可以，看得到妖與鬼吧？」鈴木拉麵突然這麼說。

　　
　　「！」古夫大驚，他身子抖動，榻榻米發出摩擦聲。

　　在一片寂靜之中，聲音當然很清楚。大家都聽到了他的驚慌。


　　他是白痴啊！就算跟我有相同一樣引以自豪的通靈能力，也用不
著講出來啊！跟這群人也還不是挺熟，萬一他們笑我怎辦？！萬一他
們不相信，覺得我和那個拉麵都是白痴，該怎辦？！古夫心中囉哩八
唆想了一大堆。

　　「古夫，其實這種能力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很多人都會有啊。說
是能力嗎？或其實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份？」平常安靜又正經的穗子
，突然發言。

　　古夫有點感動。

　　其一，穗子第一次直接稱呼他的名字。其二，穗子講的這些話，
擺明就是要讓自己心安，讓自己心裡好受，也讓自己不會在這些人面
前面子掃地。

　　可是……那些人哪會如穗子一般相信他啊？！

　　「不相信。」不只一個人的聲音。

　　「為什麼不相信？！我們剛剛不是才在那該死的封閉隧道裡經歷
了一場妖怪的互相殘殺嗎？！」古夫不服氣。

　　「對耶。」不只一個人的聲音。

　　「我還是不相信。」沈映柔說。

　　沈映柔遇鬼的經驗還挺豐富。她的故事可長著。一個混血女巫為
了搶奪她的天賴美聲，機關算盡，訓使她旗下的封印鬼魂恫赫沈映柔
，這冒險期間，沈映柔有得有失，她的歌聲竟也感動了好多原本想抓
她的鬼魂。（註：請詳見恐怖味蕾癮故事系列之鬼歌姬）

　　她的歌聲有著連鬼魂都為之動容的神奇魔力。

　　既然她遇鬼經驗豐富，而且不幾天前才在封閉隧道裡遇到戰慄妖
怪，為什麼她會說不相信？

　　「這個世界，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我的論點是，眼前看見的，
不一定是真。舉個例，大熱天的時候，空氣中浮著一層會將物體視感
扭曲的熱氣，但這熱氣可是摸也摸不到，又如何確定它真的存在呢？
」沈映柔開始了黑夜中的物理演講。

　　過多的遇鬼經驗，讓沈映柔煩厭了。她打算「眼有見也淨」、「
睜眼說瞎話」，打定主意就是要建立一套論述證明明明眼見的鬼魂還
是不存在。

　　「摸不到就摸不到，還是看得見那熱氣扭曲物體的作用啊！代表
那熱氣是真實存在的！」古夫很不服輸。

　　「不，那樣的真實感太稀薄，有可能，是人的眼花掉也說不定。
」映柔不讓步，有點歪理。

　　「欸，妳的講法也太強詞奪理了吧！」古夫生氣了。

　　「停，你們的講法都有誤，你們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在夢境裡，
正所謂莊周夢蝶……」美研老師開始了黑夜中的國文課。

　　沒完沒了。這場聊天進入了玄學的境地。

　　也在很玄的氣氛下，不知是誰先意興闌珊的，話題延續性漸漸弱
掉，大家就真的去莊周夢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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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有位女教授已發現了第五度空間，據說是好兄弟們住的世界。

那有什麼，周杰倫早就發現八度空間了。

那有什麼。

我則認為，每個人都只有一度空間，那就是我們拍攝與幻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