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見，豁燃。

(這是樹林2.0版的藥燉排骨店ˇ)

第十一講　會流淚的理性男人

　　我有許多不擅長的事情。被85度C的店長相中之後，給我兩張飲料調理的單子，叫我默背調理原料的CC數，例如茶湯多少、糖多少、果醬多少云云，背好就可以去上班。

　　我是個很討厭數字的人，背那些數字對我來說像是酷刑，我覺得唐詩宋詞都比那些數字來得好背太多。

　　我背了兩個禮拜才去上班。一度被同事傳為笑談。

　　在85度C，我有點孤僻，很難跟同事真正熟起來。

　　在打了很多工之後，我發現，我不喜歡制式化的工作，當所有的規矩都由別人建立好，得按著規矩走，這工作一點也不好玩了。

　　對不起，對我來說，工作要讓我有想要不斷挑戰創新的慾望，我才會喜歡做，我很誠實地面對自己。

　　插個小故事，有個工人常抱怨他的主管只要悠閒地坐在桌前畫工程圖，主管說：「其實我也想去做你的工作耶，我畫得超無聊的，不然這樣，我跟你交換，我去做工，你來幫我畫好了。」工人馬上退避三舍。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生物個體，沒有對錯，只有適不適合，或說，喜不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常常恍神、學習速度慢的關係，有新人進來，我的班越來越少。

　　所以到媽咪開的藥燉排骨店幫忙。

　　叔擔憂地看著我，說：「家，這樣吧，你辭掉咖啡店的工作，到我這裡打工，我付你薪水，雖然沒有外面的多，但一定比你咖啡店那麼少的班還多。我跟你講，你就跟店長說，歹勢，我們家需要幫忙，但請您先找人，找到了我在離開，感謝……跟人家講清楚，人家不會怪你的。」

　　叔有個優點就是總會不厭其煩地教導後輩做人處事的道理，那都是他的豐富社會經驗所累積的絕對值，小弟常常聽不進去，幸虧我很理性，只要對方說的話我覺得有理，就會記住並執行。

　　一開始覺得才做沒多久就離開，看起來好像挺不負責任的，後來想想，還是家人比較重要，我根本沒有去想錢的問題。我時常對錢有鈍感，或許是因為我只是個不用扛家庭的年輕人，長期自我訓練下，我擅長免費找快樂，是以對錢的事資質魯鈍。

　　依樣畫葫蘆跟店長解釋了，還帶著極度抱歉的表情，沒想到店長一派輕鬆，似乎看多了，他最後說了一句令我感動的話：「沒關係的，家人最重要。」

　　家人最重要。

　　從一個正色表情的連鎖咖啡店經營者口中說出的話，我覺得，對！

　　買了一條流行的奶凍捲塞進店裡的冰箱，「大家都要吃！很好吃喔！」我開心地送出離別禮物。

　　我曾經，因為跟主管不合，而一聲不吭直接逃離打工職場過，我知道那是一種絕壞紀錄。

　　從這次開始，我終於真正學會了好聚好散的道理。

　　開始在自家小吃店打工，不具新潮感，但溫馨、放鬆、平易近人，沒有客人的時候就看電視，等於將家庭生活與工作融合，這是我最嚮往的境界！或許跟某些流行的價值觀不同，但我擅長做自己啊。

　　一輛可裝三鍋湯的火爐攤頭，一架兩爐式快炒爐，一座四門冰箱，一座飲料型冰箱，七組桌椅，構成了簡約的生存場域，當許多人們正樂於將自己的生活搞複雜的時候，我們家正在學習用簡潔的方法達成效果。

　　小吃店之所以是小吃店，就是要讓顧客吃到物美價廉的傳統小吃，而不是花錢吃裝潢吃氣氛，沒有好壞，只是風格不同。

　　但我們並不因為是小吃店，就忽略了一家「用餐場域」最重要的清潔，每天都把桌子擦得很乾淨，較細緻的水泥地板每天細掃每個角落，一個禮拜拖一次，拖水泥地板耶，很酷吧！

　　一張大玻璃窗用穩潔擦得晶亮，非常有成就感。

　　只要有一個地方沒掃乾淨，叔就會念我，我會趕快掃乾淨，人生第一次，連掃地這樣稀鬆平常的事，都熱血了起來。

　　我開始納悶，為什麼在外面打工不會認真做的事情，在自家工作場域就如此熱血地追求完美？

　　我開始細部了解「家」這個概念。

　　原來啊，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我和家，將事情做好，有時候我想得不是自我要求，而是會讓長輩開心，這點我直截了當承認。

　　我開始去回溯整個故事的起頭，假設，只是假設，叔沒有把我當家人一樣疼愛，我可能不會接下排骨店的工作。原來對我來講，重要的不是工作內容，而是船上的人們，是愛我且被我愛，齊心齊力，很重要。

　　現在，我可以超厚臉皮地對任何人說出「愛」這個字，肯定是因為我不想再失去誰了，沒有「情義」的人生，只是一場虛度。

　　然後，我接到一個，影響我人生重大的大功課。

　　在我加入藥燉排骨店的行列之前。

　　「叔叔從以前到現在，答應你的事情都有做到，例如說要送你摩托車，你答應叔叔的事情，卻沒有做到。」

　　我跟叔在喝啤酒，一來我喜歡啤酒的麥香味，二來我視為男人間的陪伴方式。

　　我還很白目地問了，什麼事。

　　叔繼續說：「你答應我有空要來教弟弟功課，陪他，你都沒有做到。」

　　我的確有答應，看來我還不夠有肩膀，也沒有履行「說到做到」的基本道理，我感到羞愧，低頭無言。

　　叔是個極度有責任感的人，漸漸被他影響，再多的責任壓到身上，我也不怕，不管怎樣，我拚了命地實踐。

　　「叔叔看你長大的。我真真正正把你、傳仁、薇真當自己的小孩，所以我也希望，你把蛋蛋當自己的弟弟，記住叔叔一句話，蛋蛋就是你的弟弟！」

　　蛋蛋，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也就是我所謂的大功課。

　　我們兩個都有點醉了，男人平常很酷，所以醉後容易吐心聲，我的眼淚居然不自覺地流下來了。酒真是種把人弄成娘砲的怪東西。

　　叔好像有點感到訝異，半開玩笑地說：「你哪那麼多情！」

　　我感動地笑著：「不多情的人不會寫小說啦！」

　　是的，我是多情的，看我的小說作品就可以知道。

　　但我就因為過度多情，才把自己的多情封印在理性裡面。

　　後來，我在BBS個人文學板寫下一句話：「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想得一樣，理性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感性？」

　　我試圖解釋，打個比方，醫學系學生必須比別人更會念書，犧牲玩樂，理性地苦念七年書，就是為了救病人，是種感性的、愛的目的。況且醫生所要整治管理的對象，是人的身體，一點點錯誤，就會釀成大災，更需要保持極度清晰的理性。

　　理性的目的，是為了感性。

　　我可以都不理家人，全力衝刺地專注於我想鑽研的領域，就是為了以後可以讓所有的家人甚至親友過很好的生活，我的小小腦袋裡，總是如此期許著，因為我知道等到那一天的到來，我會開心到炸掉。

　　但看到新聞播報日本海嘯那次，我嚇到了，開始真正認識到人生無常，所以我開始練習每天讓家人開心又努力念書、打工，這其實原本對我來講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我努力練習。

　　無法面面俱到，但活在當下，「盡量」不要讓自己有遺憾。

　　漸漸從一個反應慢、動作魯鈍的人，到一個窮凶極惡搶時間的傢伙。

　　然後我的大功課讓我快速成長。

　　□

　　有一隻土色狗狗，附近人家養的，我跟叔將牠名作小虎。

　　牠常來店門口討骨頭吃。

　　叔對小虎說：「我們已經有kumo了，不然還真想養你。」

　　一樣又是酒喝多了的夜晚。

　　小虎又跑來，用「你知道的」這種老到眼神看著我們。

　　了解。我從垃圾桶裡撿了些客人吃剩的骨頭，引誘小虎到公車站牌底下。

　　我坐在騎樓高階上，小虎津津有味吃著骨頭，我靜靜看著。

　　然後傳簡訊給爸。

　　或許是酒的作用，我開始反省，我覺得我老是對爸太酷了。

　　事實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爸拉拔我們三個孩子長大有多辛苦。

　　酒是種會讓大量回憶從四面八方狂襲腦袋的液體。

　　簡訊中，跟他道歉，說我比較忙，較少回家，很想你們，之類的話語。

　　好像還說了我愛你老爸。

　　自從那次開始，對老爸說出「我愛你」三字，好容易。越來越能把肉麻當有趣了。

　　小虎喀喀喀啃著骨頭，我淚流滿面。

　　是什麼回憶呢？

　　小學有一陣子，我們家窮到正常人無法想像的地步，原因落落長，我不想贅述，我們沒錢繳瓦斯費，整個冬天都洗冷水。

　　後來好像是阿嬤來幫我們繳了瓦斯費，終於有熱水了。

　　爸爸、我、傳仁、薇真，喜歡四個人排排坐一起塞在浴缸裡，超擠但感情超好的。

　　離開浴缸時，浴缸的水只剩四分之一。

　　環境辛苦，但溫馨的快樂回憶。

　　把一張辦公桌塞在我們專屬的會議廳裡，那也是我們的飯桌，聽著徐懷鈺的妙妙妙、阿雅的剉冰進行曲，最喜歡吃爸爸炒的無鹽高麗菜。

　　青菜豆腐開水湯，隨便捧個場之後就敬謝不敏了。

　　有次，爸爸正在快火大炒難得一見的紅燒雞，轟的一下整個火爬進了鍋，火勢上延，不知道怎麼會貼在爐前牆壁上的海報，捲了臭了焦了，我好像在一旁偷笑。

　　再長大一點，算是會讀書的我，很有主見，常常跟爸爸頂嘴吵架。

　　有時好像出現了隔閡的溝。

　　直到我接了那大功課。

　　才深知，為人父母的辛酸苦楚，與快樂。

　　我老爸，一個人辛苦養大三個聰明讚小孩的英雄。

　　我很愛他。

＠聽爸爸的話，別讓他受傷。

　想快快長大，才能比他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