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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紀錄

by 豁燃(2013年1月作品)

 

  從我們倆都還是幼稚園小朋友的時候,我就開始喜歡她了。

  於是到現在,喜歡已經成為膚淺詞,我深愛她。

  可是,我跟她的關係,到現在還只是……好朋友。

  妳的臉蛋,刻在我腦海裡,不用看照片,就能畫得神似韻足。

  妳對我做過的貼心事,我可以倒背如流。

  妳的喜好和厭惡,我可以講出九成九。

 

  唯一不懂的零點一成,就是,我不知道妳為什麼不跟我在一起。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三個月,你要做些什麼?」

  「生命教育」通識課的美女老師在黑板上飛快書下這行作文題目,耳語請助教發作文紙,考卷白浪鋪捲而來,習慣坐在最後一排,與老師隔著一個「不會被注意」的低調距離的我,皺起眉頭感到納悶,都大學生了,且不是國文課,居然要寫作文?

  當初會選這堂通識是因為聽別系朋友說這位老師長得很正、笑容甜美、聲音好聽,教學又不會太嚴,我就思考,一堂課程在美人美聲中度過好混的一學期也不錯,並非真正對這堂課的內容感到興趣,且我壓根不曉得這堂課要教些什麼,「生命教育」的意義為何。

  「請你們在作文紙上寫下系級學號,然後放到書包裡。在寫作之前,先要有實踐的經驗,才可寫出真正動人的文章,請你們先想出五件最想做的事,一一完成之後再寫,這就是期中作業,開學到期中比三個月還短一些喔,請盡快做完。想像你們的生命到期中就是盡頭了!」美女老師眉飛色舞用廣播電台女Dj的慵舒聲調說著。

  我用筆電搜尋一下生命教育的歸屬,原來是「生死學」的範疇。

  天啊,我最怕鬼了!從小到大我沒參加過葬禮,因為我非常害怕一切有關於「死」的事物。小時候非常怕黑,想要開著燈睡覺,媽媽卻說只能開小黃燈,牆上外套的影子,總令我想像是隻巨大的厲鬼,彷彿我一闔上眼就會馬上被吞蝕殆盡似的,每遇親戚葬禮,我都假裝生病,脾氣暴躁如我,家人即使知道我是假裝的也拿我沒轍。

  我一開始以為「生命教育」這堂課是教人如何體驗生命,感覺有些有趣我才選的,沒想到課程內容竟觸碰到我最害怕的禁地, 我看放學之後馬上去寫退選單好了, 省得我背脊發涼。

  我看放學之後馬上去寫退選單好了,如此打扮可人、穿著清新的年輕女老師,怎麼會教授這樣冷門且令人避諱的課程呢?

  第一堂課上下來,覺得挺輕鬆,老師播放了一段英文短片,標題叫做「在我死之前,我想做什麼?」,影片內湧現許多出乎意料的答案,最令我驚奇的是,有人死前竟想當個被警察抓走的海盜。老師還播放許多她出國遊玩的投影片,旨在告訴我們人生的歡樂與美好。

  問題是,還如此年輕,要我去思考死亡之前的心境,實在是太抽象了,這將會是一份棘手的作業。

  我列出的五件事,對我自己來說,非常酷。

  一、單車環島旅行。

  二、以研究角度參觀A片拍攝現場。

  三、帶父母到全台灣最高級的餐廳吃飯,我出錢。

  四、當攝影師。

  五、

  第五的空白,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卻……不敢寫。

  然而,時間總是飛逝如梭,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這五項,我完成了零項。

  一項都沒有做。

  原來我這笨大學生就是死性不改啊,作業總要拖到繳交期限前幾天才弄,甚至延期,這些是許多大學生的共通毛病。

  但重點是,我快死了啊!

  居然沒有好好重視自己死前想要做的事情,問題到底出在哪?

  就因為,我不是真的要死了,而只是作業中的假設。難道只是因為假設,我就無法真正體驗快死了的感覺嗎?

  一定是的。再怎麼逼真的假演,都無法為真。

  這時該如何?

  我得去請教老師這層障礙如何解決。

  我跟老師約在學校的祕密花園,其實這地方是有名字的,不過我老早忘了,我感到巨大壓力時,都會來這裡,只消坐在這兩三分鐘,煩惱頓時煙消雲散。

  我一開始以為美女老師會很難約,沒想到一約,老師就親切地答應,還請我喝拿鐵。

  「老師,我對作業有個很大的困擾,就是距離我的死期已經流失了兩個月,紙上寫的五件事,我一件都沒做,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太不入戲了。」我故作幽默地說著這段話。

  看來老師並不覺得我的話語幽默,一反剛才的親切微笑,她成熟美麗的臉龐嚴肅了起來。

  「有時候,你得假戲真做,才能體會生命的極限奧義。」她說。

  她優雅地啜了口手上的卡布奇諾,像是一段經典話語後的自我表揚。

  我慌張了起來。

  「我這兩個月也是有想像自己快死了啊,可能是想像力太薄弱,我就是沒有足夠的衝力去做那五件事。」我極力解釋。

  「在我二十三歲那年,失戀了,一口氣灌了兩瓶五八高粱,送急診,居然沒死。在醫院的那時候,我感覺痛苦得就像是在死亡邊緣掙扎。昏迷指數極高,那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

  老師娓娓道來,居然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淡淡地訴說,只有到了最後一句,才放大聲量,以強調語氣。

  沒想到如此漂亮的熟女老師,也曾為情所困。

  「我好難體會那種感覺喔。」我是說真的。

  「我去提兩瓶五八。」她一臉正經。

  「不,謝謝妳的好意,老師。」

  老師也說這種小邪惡冷笑話,真的很有趣。

  突然,我感到我的胃很不舒服。

  那種不適感逐漸擴大,痛覺刻深,成為一種使剛強的我皺眉咬牙的劇痛。

  「你怎麼了?」老師急切地詢問。

  「胃很痛。」我連聲音都在顫抖。

  「趕快去給我的老朋友陳醫生看病好了!這是他的聯絡方式。」

  老師給了我一張名片。

  我依老師指示到慈祥醫院,掛陳醫生的號。

  各式各樣的檢查完成後,陳醫生用著像麵店老闆送菜時一樣的老練語氣說:「下禮拜複診,看報告。」

  醫院裡,我面前的陳醫生看著報告,露出凝重的表情──像是努力忍住壞事的那種凝重表情。

  「你只剩三個禮拜左右的生命。」陳醫生直截了當地說。

  「你別騙我了。這不是八點檔啊。」我是故意搞笑的。

  但我的心裡,只有「震驚」兩字可形容。

  我不認為醫生可以把這種人命關天的事當笑話。

  這震驚來得太快,以至於思緒還停留在疑問重重的空白,而不是馬上轉入悲傷。

  「你的時間有限,所以我不會花時間去隱瞞你,就直接告訴你真相,你才能盡情精彩你餘生。胃癌末期。」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直白的醫生。

  「嗯,謝謝你。」我點頭答謝,就像平常感冒看完醫生一樣。

  「你是我看過最鎮定的重病患者。希望你,將餘生活得精采。」他再次強調同樣字詞「餘生」、「精彩」,沒有其他華麗的抽換詞面,沒有安慰的綴飾,也沒有任何醫生形式上的道歉舉動,讓我覺得很自然,很舒服。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如此鎮定,或許是反應遲鈍吧,我從小就是個反應很遲鈍的人,據媽媽說,跌倒了,過了十分鐘才哭,媽媽問我為什麼哭了,是不是很痛?我說,因為妳哭了。或許是我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感覺到這驚人的事實進入我的生命,好像剛剛和醫生是在彩排戲碼。

  一切都虛浮虛浮的。

  夜裡,我做了惡夢。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惡夢,夢裡有幾十隻青面獠牙的惡鬼在啃嚙著我,我感受到巨大細碎、撕扯、癢麻的劇痛,我看得見自己的骨頭,連骨頭都被咬碎了,痛徹心扉。我從沒做過神經感覺如此逼真的惡夢,嚇醒後我想,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終於感受到了。

  如果是這樣,我有什麼理由能不害怕死亡?

  我買了一本生死學專書──「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作者告訴我要安然面對死亡,對已做了這惡夢的我來說,非常困難。我無法說服自己安然面對死亡。

  或許我之後要遇到什麼強大的撫慰或頓悟,我才有辦法真心地相信「泰然自若面對死亡」這件事。

  我打電話給女孩:「我做了很恐怖的惡夢。」

  「幹嘛半夜吵人家啦。」她的聲音慵懶軟膩,又糊在一起。

  「明天一起重訓。拜託──。」

  「好啦豬頭!我要睡了!」

  「嘟嘟嘟嘟……」

  我很慶幸,我的青梅竹馬是一個愛運動的女孩,可以在學校重訓室約會實在太酷了。

  一口氣做了標準的兩百下伏地挺身,傾瀉一地的汗水與淚水,這是一種,想把體能發揮到極限的貪欲。

  我躺在舉重器材的墊床上,上舉七十公斤的槓鈴,八下為一組,共舉了八組。

  乳酸堆積到極限,最後幾下簡直是用意志力苦撐,腳頂著牆壁,屁股翹高,借用腰力與背力上衝,面目如卡通人物般誇張猙獰,緩緩舉上了第八組的最後一下。

  我的心臟爆烈地跳動,紮紮實實感覺自己活著。

  但我需要休息。

  腦袋有些暈,眼睛有些花,缺氧的徵兆。

  「還缺一組。」女孩輕輕地笑。

  「我知道。」我的嘴角已經揚不起來。

  「需要我幫你嗎?」女孩笑得可愛。

  「肯定要。」我邊喘氣邊點頭。

  「被你賺到。」女孩露出魅惑的笑。

  女孩穿著粉紅色的運動短褲,內裡的黑色緊身短褲是一種自珍自愛的性感,白色貼身的運動背心襯托出姣好的小蠻腰與微伏的可愛胸線,雖是我欣賞已久的,卻也越看越愛。

  她放下用來練美肌的小啞鈴,走向我,雙腿張開橫空跨在我的臉上一段距離,雙手替我輕扶著槓鈴。這是男人之間互相幫助的模式,因為雙手要幫我扶槓鈴的話,腿間肯定是在我面孔之上,她聽我說過所以知道。

  「你現在會分泌更多腦內啡,所以可以。」女孩是以理性的口吻說。

  從前男同學幫我扶著槓鈴時,我從沒想過這是一個不雅的姿勢,如今看來,的確有些不雅,但我迅速轉個念頭,這是女孩的義氣,我不應以俗人的眼光來看待。

  我把頭向左轉,覺得只注目她白皙的美腿,會比較紳士一點。

  「沒舉完就罰你幫我做作業。」女孩假裝生氣。

  然後,我吃力地、緩慢地、從容地舉完了最後一組,我的心情感到很溫暖,很平靜。

  如果說,我看著她的腿,就像她輕輕擁抱我的感覺,是一樣的,你相信嗎?

  這是她對我的溫柔幫助。

  這是除了小時候一起洗澡之外,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了。

  而我覺得它是神聖的。

 

  「我的身體好不舒服。」女孩突然說,身體搖搖欲墜。鬆了手。

  槓鈴直接掉下,幸好有保護措施頂住。

  我離開槓鈴設施,扶著她到長椅上休息。

  我知道,女孩的老毛病又犯了。

  女孩說,她的身體常常痛到快要昏倒,我每次都在她面前哭,求她去看醫生,她不要就是不要。

  最近一次,她真的痛到昏倒了,我馬上飆車載她去醫院,她的病情……真的惡化了。

  她總是無奈地笑笑,而後加倍認真於課業,常熬夜,每次總是讓我哭著求她對自己身體好一點。

  但我深知,女孩很倔強,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改變。

  我一定要比她更堅強,如果她對於死亡沒什麼懼怕,我又怎麼可以!

  所以我要堅定面對死亡這件事!

  我爸爸的職業是生前契約的業務員,也就是以銷售生前契約和塔位為生。

  他的服務很周到,會替家屬客戶做額外的服務,也就是幫家屬製作追思影片,追思影片是什麼呢?就是將亡者生前的照片以編輯軟體串連起來,成為可連續播放的照片集,好讓家屬在告別式上追憶亡者。

  我會使用影片剪輯軟體,可是以前我都不幫他做,原因是我討厭與害怕一切有關於死亡的事情。但經過這陣子的事,我不再那麼害怕了,至少接受度高了點。

  爸爸的朋友的父親剛去世了,今晚,我決定要幫忙製作追思影片,是第一次。  爸爸的朋友,是位助我甚多的長輩,也因如此,我以更認真嚴肅的態度,對待今夜的影片製作,應打造高水準的品質。

  配樂非常重要。

  我看過一部日劇叫做「最完美的人生終點」,主題是殯葬業,劇情大綱是說,父親一直想要讓男主角繼承他的殯葬事業,男主角沒興趣,當然不肯,而父親死後,男主角抱著幫一位朋友安好送行的心態嘗試看看,結果就在此行業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並專注其中。

  他在劇中說的經典名語:「要讓家屬好好感受悲傷。」

  對啊!我們的教育都是教導我們要樂觀積極,而批判悲觀,認為悲觀是對未來沒有幫助的。然而,天天樂觀積極,心理上其實壓抑了很多負面情緒,沒有正確釋放。

  那就為什麼不能在我們最摯愛的親人辭世時,好好地感受離別的悲傷呢?

  當然有權利好好感受悲傷!

  所以引導情緒的配樂非常重要。

  我選了鄧麗君的「再見我的愛人」,相信爸爸朋友的母親在告別式聽了會很有感觸,肯定會淚如雨下。故意要讓家屬淚如雨下,就是我要實踐讓家屬好好感到悲傷的方式。

  那麼首先,我就要在製作追思影片的過程中,好好感受悲傷。

  如果人在悲傷的時候,不應該強顏歡笑,也不應該刻意急著找事情讓自己開心起來,應該聽點淒美的古典樂,花點時間讓自己好好感受悲傷,享受一種慢慢療癒的感覺,這樣才是修復心理的好方式。

  這並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我的情況也……接近了。

  如果說不會感到悲傷,是假的,更何況,現在又在剪輯追思影片,又放著鄧麗君這首「再見我的愛人」,我都正在忍眼淚了。

  原本,這是一項很枯燥的工作,就是將亡者所有照片掃描,然後再串聯起來,實在相當乏味。但是,我把自己投射在亡者身上,照片從幼年到老年,歷經學生時期、結婚生子、帶小孩到處遊玩、老來含飴弄孫、重病等階段,我想像自己像他一樣,快速地過完了一生。

  影片輸出後,我覺得相當完美,喝了一口桌上的拿鐵,默默地自我表揚。

  這工作相當有意義,我想,三禮拜餘生我會持續幫我爸接追思影片案。

  我已克服了對於死亡相關事物的害怕。

  但還沒克服,自己得面對真正的死亡,這件事。

  我被爸爸拖去告別式現場幫忙了。

  照理,生前契約業務員不需到現場幫忙,那是禮儀師的工作,但爸爸堅守著高品質服務的信念。我會答應去現場幫忙,一來是因為我克服了,二來是因為,我想更深入地感受死亡。

  「現在請師父唸經。」司儀說。

  奠台前,男師父開始唸起經來,聲音宏亮,另兩位女師父側站兩旁,幫敲銅鈴。

  唸了一會兒,接著我終於聽懂了,是台語的心經,因我小時曾幫阿嬤抄心經,抄到背起來了,現下雖無法熟背如前,但聽著就有印象了。

  「接下來進行辭生放手尾儀式,家眷請跟著師父走。」

  家屬們跟著師父走進內廳,老先生安詳地躺在棺木裡,面容蒼老得癟在一起。我的臉頰抽動了一下,老先生請莫怪,實際眼見我還是有些許害怕。

  師父手上拿著紅色塑膠盤,盤裡有飯菜,師父引導家眷把飯菜假裝餵到老夫人嘴裡,作為一種送行的儀式。並且引導家眷說出「子孫富貴萬萬年」這類的話。

  師父請家眷將一袋一袋的錢倒入一黑桶裡,那是手尾錢,也就是亡者象徵性地留給子孫的。

  家屬或啜泣或嚎啕,我卻努力保持冷靜,我得扶好手裡的昂貴相機,因我回憶起爺爺去世時的情狀。

  再來,大家回到座位,司儀以感性的音調頌唸祭祀文,內容大抵是家人們對於亡者的思念。

  有一位婦人,是老先生的女兒,她堅持要自己唸自己的手寫稿。

  「親愛的爸爸,我恨我沒有盡孝,小時候您常常罵我打我,所以我常常逃家,甚至恨過您,但是,當年我生大病的時候,醫生說有生命危險,您天天在醫院陪著我,照顧著我,嘴上還調侃說,我壯得跟牛一樣,死不了的啦,我還瞪您,直到有一次我闔眼還未睡,以為我睡了的你終於放下偽裝,大聲啜泣,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您是那麼的愛我……」婦人講到這,全身顫抖,泣不成聲,鼻涕混著淚水,都滴到麥克風上了。禮儀師趕緊拿衛生紙給她擦淚。

  接著是家祭,也就是現場所有與亡者有親屬關係的人的祭拜禮。

  「獻鮮花。」

  最接近奠台的一位親屬代表,捧著鮮花,躬身一拜。

  我手上相機喀擦。

  「獻鮮果。」

  他捧著鮮果,躬身一拜。

  我喀擦。

  「獻香酩。」

  他雙手端酒,躬身一拜。

  我喀擦。

  別問我為何拍得如此頻繁。

  可惜,我手上的數位相機不是極高等的,不足以捕捉任何動態,一看數位膠片,還是有些糊在空中的軌跡。但我很努力,努力拍到每一個好看的關鍵影格,因為我認為,這個最後的紀錄,亡者是可以看得到的。

  當他問我說,有沒有把我人生的畢業典禮拍得美啊?我才可以微笑。

  女孩的老毛病,終於爆發了。

  我們在學校操場跑步的時候,她無預警咚地昏倒在地,我抱著她衝去坐計程車,嫌司機開太慢,吼著叫他坐在副駕駛座,我一路飆到最近的慈祥醫院。

  往後的一連串掛號程序,我雖然都熟練又依序辦了,但我真正回神的時候,是剛和醫生談論完女孩的病情,坐在急診間外的長椅上。

  觀察了一天後,醫生說需要換腎給女孩,雖然女孩的家人都在場,我說我,我的血型和女孩一樣。

  女孩的家人們我都非常熟識,他們很感謝我,但我不需要感謝。

  反正我就快死了,把腎捐給我最愛的寶貝女孩,一點考慮都不需要。

  但假設,我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會義無反顧捐腎給女孩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因為沒有發生的未來,想像是無效的。

  人還是都有些自私的因子吧?

  等等回病房,我一定要裝作沒什麼大事的樣子。

  這是一場一定不能露出破綻的戲。

  因為我愛女孩,我不能讓她有絲毫擔心。

  我一走進病房,女孩清醒了,真好,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你變瘦了……對不起,都是我。」女孩哽咽,接著啜泣。

  我坐上病床邊緣,她主動緩緩伸出手,握著我的手。

  「哈哈,居然對我說客氣話啊。」我故作幽默地笑了笑。

  我總是這樣,以為什麼天大的事情都能一笑置之。

  「不是客氣,是我覺得自己不中用,又難過你犧牲了許多事情來陪著我。」  

  女孩越哭越厲害,我很心疼。

  「妳有這樣的心,我就很開心了呀。」我臉上的笑,肯定是從小到大最幸福的。

  突然,我的心臟緊揪了一下,隨即我努力用意念讓它舒鬆開。

  「我想跟妳一起生活。」我誠懇到每一個字都一個斬釘截鐵的表情。

  我做了那藏在心中的最重要的第五件事,其餘都不再重要。

  「有人這樣告白的嗎?」她這是鼻酸的聲音。

  「我想妳的歲月,都已經是一個高中生的年齡了。」

  「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才說!」

  「因為我笨!因為我膽小!要保護自己!我知道了我根本的問題就是,缺乏勇氣!但我就快……我全身都充滿了勇氣與想要照顧妳一輩子的信念!」露出小瑕疵,差點說「我就快死了」。

  「快怎樣?你就不能直接地、誠懇地只說你愛我三個字嗎?」女孩委屈的哭音。

  「那個字隨便在嘴巴上說說就不像真的了,傻瓜。」我揚起嘴角,眼睛感覺濕濕的,而我的視線,像是幻化成了雙臂,擁抱著她。

  但我就是還不敢真的用雙臂緊擁她。那太奢侈。

  越握緊,對方越容易逃脫,我深懂這道理。

  她卻抱緊了我。很緊很緊。意料之中。

  眼淚都濕進我的胸膛了啊。

  我摸摸她的頭髮,取笑說:「讓妳男友看到不吃醋啊?」

  「白目!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又罵又哭的樣子真是笑死人。

  「不顧一切的愛才算是愛。」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

  「愛你就是讓你自由,要你快樂。」

  「不求回報的愛,也許能感動對方喔。」

  「愛是全心全意的付出。」

  原來那些我印象中覺得冠冕堂皇的愛情對白,都是真的。

  我現在才強烈真實地感受到。

  以前我都覺得那些話語根本就是自以為愛情道德高尚的人,說出來提高自己形象的話,而且認為自己壓根就做不到,但現在我紮實感受到了,而且覺得要做到根本輕而易舉。

  但不是很輕浮地做到,而是輕鬆快樂地做到。

  真正的愛,真的是不求回報的愛,無怨無悔的付出。

  你真正愛一個人,不會想佔有他,因為你知道他是一個自由獨立的個體,因為你知道他人不管在哪,會一直活在你心中,而你希望他比你快樂,或者說,他快樂,你會更快樂。

  佔有只是一種在同個物理空間的擁有,只是形式上的愛,可真正的愛,不管他身在何處,你都深愛他。

  為什麼是他?

  因為他是他。

  因為全世界只有一個他。

  我的胃痛到爆炸,終於進了病房。

  如果你再過幾個小時就死了,你會做什麼?

  想做很多未完成的事,對吧?可惜你只剩匆匆的幾小時。

  我只想把我埋藏在心底的心裡話都寫在紙上,留給我身邊的人。

  這時候,海量的回憶湧上腦,頭有些暈,心有些悶,可就是不斷地加速腦袋的運作!想到什麼寫什麼,也無暇理會語法順不順暢,文辭優不優美,口語地寫著一切我想傾訴的心情與事物,甚至以我的所有智慧寫著我對這世界的見解,政府應該改進的地方,世界應該進步的技術,超速再超速,我就是要在死前盡量擠出更多的公益給大家!以我一個渺小卑微的方式。

  強烈的歡騰與焦慮在心中互相對撞,緊皺眉頭、彎上嘴角,我現在的表情肯定古怪至極!

  手上的筆,已經快到出現殘影。

  我在搶一點一滴的時間,我深怕錯過一點一滴的時間,我深怕虧欠這世界一些什麼,我的腦袋迅速飛轉,回憶、思緒、眼前的字體混夾,同時處理,而且正在加速當中。

  我覺得我緊張斃了,全身肌肉緊繃,腦袋昏暈,胃痛,欲嘔感,我覺得死神在向我招手,但我假裝看不見祂。

  夠了,夠了。夠了!

  若我依照這樣的工作狀況下去,肯定是可以留更多智慧資產給後世。

  但絕對不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的示範。

  有那麼點不對勁。

  病房門開了,女孩微笑地走了進來,坐在我的病床邊緣。

  她緊握著我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眼廓的臃腫顯示早已哭了好幾回。

  我也深情地望著她,這樣凝視她一整天都不成問題。

  我終於認定,活著的最後,不該是焦慮與匆忙的,應該要是從容優雅的。

  慢慢讓最後最美好的人生精華,沁入血液。

  其他的煩憂與焦慮,都是多餘的垃圾。

  陽光透過窗照在我身上,感受皮膚正在吸收它。

  最愛的人,就在身旁,觸摸得到,感受她的愛與笑,如此真實,如此美好,而不是虛擬的網路接觸,我也正感受著珍寵愛惜她的感覺。

  她是我的一部分。

  我傾全力愛她,就等於愛我自己。

  我不在乎她最愛的是她男友還是我,我只在乎我自己對她熾烈的愛。

  哈哈!

  如此輕鬆優雅地謝世,才符合我的人生風格。

  於是,輕輕地我閉上了眼睛。

  不再留戀。

十一

  「有時候,你得假戲真做,才能體會生命的極限奧義。」

  「咖啡裡的藥,陳醫生,都是我的安排。小子,相信你的作業會非常精彩。」

 

  美女老師出現在熟睡的他的病床旁,優雅微笑,讚賞自己善良的小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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