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小孩
1.
我從小就是個矛盾小孩。
我想這句話是廢話,每個人自小就是個矛盾小孩,人的一生不知要經過幾億兆不可數的內心矛盾,還不能昇華,因為矛盾永遠存在,這就是個極端矛盾的世界。自思考意識越來越清晰的孩提時代,我們就學著把各式各樣毛刺盾、盾衝矛都破不了的問題往自己的腦袋裡攬,苦苦絞了一番腦汁之後,或決定盾勝、矛贏,或繼續矛盾相抵的對峙局面。
我之所以說,我從小就是個矛盾小孩,因為自我主義的關係。自思考意識越來越清晰的孩提時代,我發現我是一個導演、攝影師、或心理學家,我掌著自己的攝影鏡頭,攝錄這世界的點點滴滴,點點滴滴溜入心裡,自我地闡釋第一人稱的觀點與定義。
凡集結觀點必先舉例。
幼稚園時,我不喜歡睡午覺,可是老師偏偏要我們睡。躺在榻榻米上,但我並不如一躺就打呼的父親,那麼容易睡著。我圓睜著一點都不疲憊的眼,百無聊賴等待時間虛無的推移,突然感覺到手上涼涼的,有個同學流口水在我手上。我有潔癖。我拼命地想,想馬上衝進洗手間洗手,可是不行。老師規定午睡期間,不得擅自行動,否則罰站。
矛盾一,我不能決定自己不要睡午覺嗎?矛盾二,我不能打破規定,馬上衝去洗手嗎?
國中時,我的課業成績挺不錯,但我仍在英文課睡覺。睡覺的原因:一老師的聲音太有磁性,很催眠;二我的生理狀況提示我它很想休息,就這麼簡單。我被老師吼了起來,她叫我去罰站。
矛盾一,我一定要忽視我的生理狀況嗎?矛盾二,老師真有權力叫我罰站?
凡此種種。但我發現,矛盾只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增加。
在矛盾之中,出現了可供抉擇的選項,我們可以選擇,但常常是沒人教的,或許有很多的參考版本。於是自己選擇的線路構築成了人生。對或錯,只能由我們自己來判斷。
「二十歲真是個矛盾的年紀。」
我對著浴室鏡子裡的自己說。我想要造型地蓄鬍,看起來比較像帥氣的大人,但鬍子的生長密度卻不夠緊鄰,蓄了難看所以沒蓄,矛盾。或說,只是無聊透頂的優柔寡斷。
我只穿一條紅格子四角內褲,脫肉帖(台語裸著上半身之意),站在浴室裡刮鬍子。浴室外面傳來了一陣咿咿哇哇的哭聲。
這大概是我截至目前為止的此生,做過最矛盾的事了。
我把一個被丟棄在女生廁所蹲式馬桶裡的超小嬰兒,抱回租屋裡養。
這件事,我還沒和任何身旁的人說過,包括同學、父母、老師,因為我不敢說。想也知道說了以後會有多少矛盾衝突的問題接踵而至,我最討厭矛盾。所以這爆出來肯定能上社會新聞的隱密消息,只關在這小小的校外租屋裡。
我為什麼會到女生廁所?
或許是因為女性意識高漲的關係。學校裡,女生廁所的數目是男生廁所的三倍,當然我沒有真的去數,不過我上過課的大樓,幾乎整棟樓有三間以上的女生廁所,而男生廁所只有一兩間。那天我去上課,憋不住,當場尿出來遠比進女生廁所更糗,就厚著面皮衝進一樓的女生廁所。
我衝進第一間隔間,當場嚇個半死。
那血淋溼溽、尚在蠕動的小肉軀,擱淺在血色的水灘裡,發出遊絲的哭吟。那是一個新生的嬰兒啊!
我先鎮住驚訝,前往第二間廁所小便,瀑聲中,我內心的矛盾糾葛、道德交戰可以說是前所未有。
我當然不可能善良勇敢到沒存棄之而去的這個念頭。
但我終究把她抱回家了,沒錯,她,是個女孩。
這其中的矛盾可多了。這是誰的小孩?為什麼被如此不負責任地生在廁所?為什麼剛好是我一個大男生遇到這種事?我為什麼會想把她撿回家,真因為道德良知嗎?我把她撿回家,真有能力撫養她嗎?若我撫養她長大,我父母會承認這個孫女嗎?會不會,我撫養到一半,支持不下去了,如同這娃兒原本的母親一樣,將她棄置於另一個汙穢之地?
矛盾中,我們可以自己推測答案,但又怎樣?這個答案未必會符合真實的面貌或未來的風景。所以我常常選擇不要推測答案,僅將問題消極地擺著。
但有些自己該做的事情,會依著直覺,心知肚明。
因為不想被發現,我上網和上圖書館查了許許多多的育兒保健資料,利用課餘苦心鑽研。首先去藥局買了一些可以買到的營養劑,還買了針筒,替孩子打了幾針。再來,泡奶粉、餵嬰兒食品、把屎把尿等等,樣樣自己來,因著細心地呵護與照料,所幸沒把孩子養死。
去上課的時候就把嬰兒放在買好的搖籃床裡,好禁錮她的行動,我總得利用空堂或午休的短短時間,騎車衝回租屋,餵奶哄睡換尿布。很慶幸我的租屋是個普通公寓,不是整棟專租給學生的那種學生公寓,就算鄰居聽到哭聲,大概只會以為誰家的孩子哭了,無從起疑。就算真起疑,礙於陌生,也不會向我索問。學生公寓就不同了,學生公寓出現嬰孩哭聲那可是非常詭異的事。
孩子也生病過幾回,我總跑去很遠的大醫院,並努力用高超的演技騙服醫生,這是我的小孩,事先還照鏡子練習好幾次。唉,我甚至為了不想刺破這個私藏的矛盾,用盡一切辦法偽造了小孩的健保卡。
我已觸犯了法律。
為了養她,我的積蓄快花完了,勢必得去打工,但打工的話,實在太長時間不在家裡,小孩的奶,誰餵?小孩的尿布,誰換?這些矛盾弄得我心慌意亂。
難道我要請同學來幫忙?不行,沒有人口風緊到不把這樣一件驚奇的事情傳出去的。難道我要告訴遠在台南的父母,萬一他們不接受怎麼辦?想來想去,除了自己去打工外別無他法。
我走出浴室,看著似乎肚子餓了的她。
依依的眼睛大大炯炯的,褐色,英氣十足,有點像男生。她笑起來的嘴角,竟像super junior那樣的韓國帥氣男星。
「依依,爸爸快沒錢了耶,妳說爸爸該怎麼辦?」我苦笑。
我起先不想當她爸爸的,暗暗認定自己只是她的撫養人,畢竟她的親生父親不是我,我不想盜人職銜。但日久生情,已心甘情願當她的爸爸。
「哇哇哇──哇哇──」她舞動著小手小腳,如此回應我。似乎在說你該想辦法。
我拿了奶粉罐,打開塑膠蓋子,裡面的奶粉快見底,只夠再泡個兩天的份。
我泡了一瓶奶,將小不點的她抱在懷中,搖啊搖,細心地餵她喝奶。我想,透過一定得要的練習,男人也是有可能熟練這些技巧的。
在這不婚族鼎盛的新世代,沒想到我竟提早品嚐了為人父的甘美與苦楚。
絞盡腦汁,我仍是陪依依過了一天矛盾無解的假日。
2.
依依也是個矛盾小孩吧。
矛盾媽媽為什麼將她這新生命棄於排泄之地,矛盾她的新爸爸為什麼與她沒有血緣關係,矛盾……她往後的人生就已註定是這樣殘缺不全的面貌。
但或許,我能幫她找回媽媽?
呿,我真笨,找回媽媽又怎樣?媽媽既然已不負責地將依依丟棄,就算將小孩雙手奉還,那位媽媽不是當面否認就是接受但再丟一次。
想著想著,我的疲累隱隱作疼,於是趴到桌子上休息。
法律老師那教條性的字句即使醒著也很難入心,總會被懶得釐清的腦葉篩阻。更何況我現在的腦袋,已是被嬰孩哭聲折磨了一整夜的。小孩的哭聲是不定時「鬧鐘」,沒有關鈕的。
「那個男生,給我起來!」雷般的吼聲,轟入我的耳朵。
我硬將疲乏透了的身子撐起來,老師的忿懣嘴臉迷濛地滲入我眼裡,逐漸清晰起來。我想,在這學生意識高漲的年代,會獅吼著將學生叫起床的老師,已經寥寥可數。因此敬他是條好漢,我擦擦口水,正襟危坐。
「我說過,輕鬆上課是我的方式,但不代表能隨便。」老師扁了扁眼,聲音嚴肅。
夠了,又是教條。
但老師的可敬之處,顯然是衝破了「老師是否有權威可以吼學生?」的矛盾,抉擇了自己的主見。而我敬佩可以衝破矛盾的人。
然而現在,又有一個矛盾跑到我的腦裡。
坐我右前方的女生(法律課固定位置),上學期初來上過一兩次課之後,就莫名消失了兩個學期,現在是下學期末,將近一年了。
據說她休學,但又有同學說,她沒申辦休學手續就跑得無影無蹤,另外又有同學說,打到她家是空號,手機永遠語音信箱。矛盾,聽說而來的消息都矛盾。
老實說她跟我是沒什麼關係的。因為我跟她沒講過幾句話,根本不熟,我可以關心她,但我會另外想,我不能太關心她。關心的多寡應該和人際的親疏成正比。我不想矛盾,所以我得遵照自己領悟出來的人生道理行事。
可是我還是停不住關心的念頭。據說休學或逃學的她,現在正好好地坐在我右前方的位置。
怎麼會這樣?
下了課,我突然大膽地衝破了矛盾,正如法律老師。我跑去和那位失蹤將近一年的女生說話。該說這樣的突破,是因為好奇心嗎?
我想我們不熟,一開始就問她怎麼失蹤了一年,非常不禮貌。
「嗨鱈魚,聽說妳……滿喜歡攝影的,我想要拍一些照片當作部落格的網頁背景,我想……請妳幫忙,不知妳方不方便?」她的綽號叫鱈魚,班上女生取的,說因她皮膚又白又嫩。
剛上大學時,把全班的部落格網址蒐集在網址工具列的「我的最愛」,全瀏覽過一遍。從她的部落格得知她喜歡攝影。
「嗯……你要怎麼樣的相片?」她淡淡驚嚇地眨眨眼,用生澀的口氣對我說。彷彿沒想到我會跟她講話。
「嗯……」因這話頭是不假思索起的,我得想怎麼接:「風景的照片!好風景的照片!」我故作活潑。接得真有點拙笨。
「是喔。那……哪裡的風景呢?」她不是很有興趣地問。
「嗯……碧潭不錯。」我家最鄰近的風景,就是碧潭。
她的表情從一開始的略有澀笑,到不起波紋。或許我講話太無聊了,意思是我的聲調與字句都太平板索然,缺乏戲劇性的張力。這是我常常對人感到羞愧的地方。
「碧潭喔……」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然後說:「我好像沒去過。那,好吧。」她竟然淡淡笑了。
「那……我們找些同學去,嗯,簡一峰、胡力群還有賀珮珮我比較熟,他們人都很好的,妳跟誰比較熟?妳找幾個,大家一起去。」我極力表現熱情。
「嗯……我沒有跟誰比較熟。」她微微低下了頭:「可以只跟你嗎?」
我有點驚訝。照說我跟她今天講了幾句話之後,才有了這個人是我班上同學的感覺,我想反過來她也是這麼樣感覺的吧,可是她竟願意跟一個才剛開始認識的男生孤男寡女出遊。
「為什麼呀?」一出口,覺得我的回應有點怪。但不知哪裡怪。
「我想只是要拍照的話,兩個人就夠了吧,你的朋友來的話,在一旁看我們拍照,或許會覺得無聊。」
咦?我們?
「『我們』拍照嗎?哈哈哈!」我不懂自己幽默的點在哪裡,只是想保持開朗形象。
「嗯……我可以教妳。」她又淡淡笑了。
「嗯。」太仰賴「嗯」的這種習慣,常常令自己是話題終結者。
「嗯。」她也是。
「那就,這個禮拜天?」
「好。」
鐘打了,上課。禮拜天再繼續問她為何休學,為了我那該死的好奇心。
3.
我不想每次都因為法律課老師的上課內容不吸引我,無心認真導致瞌睡蟲上身,所以我想提高自己對法律的興趣(我不是法律系的,當然不會對法律有興趣)。我租了一片有關法律的電影來看。
電影是「北國性騷擾」。劇情大綱是,女主角在礦場工作,被男礦工性侵,越演越烈,導致雙方法庭見,因著女主角奮不顧身對抗惡勢力,終於昭雪。
電影結局,成立了性騷擾防治的相關法案。看完電影,我才醒悟法令的重要性,一條好的法令的建立,可以拯救一群處在水深火熱當中的人們。
當然電影裡的眾多矛盾自是不必再說了,豐沛的矛盾衝突也才是構成一部好電影的重要元素。或許人生就像電影,所以也需要那許多的矛盾來填充不必要的空虛?因矛盾而思考而抉擇,進而自我實現,進而滿足?
但我怎麼都無法完全同意。因為讓我感到痛苦的唯一源頭活水,就是各式各樣的矛盾。
就拍攝著我的人生電影的攝影機來說,這些矛盾確實可以交織出一部坎坷動人的劇情;但就我本身的攝影機來說,所攝錄進的,盡是一幕幕的不堪。如果我想要我的人生電影精采,那必是遭遇越多坎坷心酸的矛盾越好,但我不想,我其實只求自己的攝影機攝進的一直是,安穩的幸福。
「依依是我的幸福嗎?」不禁如此自問。
窗外的毛毛雨一點一點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碎成黏附著窗的液花。
我抱著依依搖啊搖,打開窗戶,讓她與我一同呼吸這濕冷的都市叢林。這叢林裡沒有芬多精,只有黏在溼氣裡的飛塵,廝殺的刀光劍影,一幕幕的鬧劇,憂鬱的氣息。
似乎禁不起冷,依依哇哇地哭了起來,我「惜惜」地安慰她,卻依然放著窗戶洞開,想告訴她,「冷」就是一種不舒服的矛盾,但需要提起勇氣去接受。
她依然固我哭得涕淚闌干,這是小嬰孩唯一的抗議語言。
4.
手機與木桌摩擦出焦躁的低吟。簡訊。
「哈囉,我是鱈魚。」
「我是香絲。」
「你……不是阿山嗎?」
我是叫阿山。算了,我的幽默也不是第一次被誤解了。等等!一定是她裝傻!
「新綽號不行嗎?」
「哈哈哈,我現在才弄懂笑點,真笨。」
「我看妳是故意的。」
「才怪。」
「簡訊不用錢喔?」
「打電話也要錢。而且很害羞。」
現代都市人,幾乎都患了「透過傳媒文字溝通就不害羞」的病。
「哈哈對耶我們還不夠熟。」有點後悔傳這句,但來不及了。
「對耶這就有點矛盾了。」
我看到了我最不喜歡的兩個字。
「怎麼說?」
「沒有啦。就是你跟我完全不熟,居然會要我幫你拍照片。」
「那……這樣下來就熟啦。」我其實是刻意跳過解釋「矛盾」的部份。
或其實,我常常在……「逃避」矛盾嗎?這個詞真貼切得令人揪心。
「但是,這種熟的方式,有點太快?」她真是好奇寶寶。
「嗯……我覺得,總有一方要比較主動的。」該說,我繼續逃避嗎?
「嗯。」這簡訊有點浪費。
最後忘了是誰先結束的。我翻了翻收件匣,一天之下,互傳了高達三十五封簡訊。其中她比較大手筆,一堆一兩字無義發語詞的簡訊。我比較節省,廢話連篇塞一頁。
簡訊可以掩飾人的表情。所以語詞換氣的逗點符號很是關鍵。
可我,矛盾了。
傳簡訊算是講話嗎?
「談」得很開心,卻有那麼一點虛無飄渺的感覺。
矛盾。
5.
「是憂鬱症。」
還沒開始拍照,鱈魚一下就公佈了解答。
我有點覺得故事氣氛鋪陳不足的失落。或許鱈魚喜歡快分鏡。
但面對這樣的解答,我並不感到吃驚,這個病症早已在世界城市普及。
我們站在碧潭吊橋上往下觀望。我四處張望了一會碧潭的好山好水,說山呢,只不過是矮矮的綠色稀疏的峭壁;說水呢,只不過眾情侶踏著百來隻天鵝船的區區小潭,但這就是台灣好景的特色──小而美。
碧潭吊橋人們熙來攘往,有情侶,有牽著愛犬的主人,有慢步的老人,有像我們這樣平凡卻時時充滿矛盾的大學生。
「哦。」一時不查,竟脫口冷漠的無義廢言。
「我很久沒去看醫生了,一直躲在家裡。」她趴上橫桿,淡淡地說道。
我看著她失了光采的側臉。
「那最近怎麼回來上課了?」我很直接。
「感覺好像好了。況且,罪惡感很重。」她的聲音沒電了。
我很難想像,得了憂鬱症的鱈魚的攝影機,拍到的是怎麼樣灰濛的世界。
「得到憂鬱症也不是妳想要的,不要把罪責都一股勁往自己身上攬啊,我可以幫妳揹一些。」我覺得自己有點矯情。
「你揹不動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彷彿自己犯了什麼千古大罪。
我又想把「矛盾」兩個字拿來譙罵了。她心裡想著的,一定是做了一件很矛盾的事,這事,世人的道德標準會將她打入一輩子都會自責的痛苦深淵。不然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不會那麼痛心疾首。
我不再說話。若說出什麼笨拙的話,可能讓她心情更差。
她二話不說,拿起攝影機,擺出專業的架勢,將好潭好山和燦笑的我,一起羅進膠片。
6.
我應徵到一個咖啡店的工作。
這是我說故事的壞習慣。我總是喜歡先講事情的結果,在娓娓道來一切的原委脈絡。算是想吸引人聽故事的一種策略。可惜不一定會成功,有些人會覺得你一劈頭就莫名奇妙。
可在這娛樂發達的城市,人們的娛樂需求度急速攀高,開心難易度相對增難,你不想個好的說故事方法,是沒人要聽你講話的。回應的,頂多只是虛有其表的「嗯嗯、喔喔、對呀對呀」。
說到這,我離題了。
但為什麼會有「離題」這種事?我壓根不懂。故事即生活,生活即故事。我們的生活裡,不斷發生陰錯陽差的「離題」,被當、重考、被分手、被兵變、被劈腿、親人辭世、被炒魷魚、被破產等等,都離開我們原本構畫好的題旨很遠。但這些不也是已成型的人生故事,其劇情中的一部分嗎?所以每當國文老師和我說,你的作文又離題了!我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回到咖啡店。我找了咖啡店的工作,那依依怎麼辦?我上班的時候誰帶?
「我幫你帶。」
當我忍不住跟才剛熟起來的鱈魚說出這件困難時,鱈魚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我當然很訝異,不過我隱隱約約信任她。我對她的這份信任真的很怪異,她明明是無緣由輟學的人,照理說沒什麼責任感,但那天吊橋上,我似乎在她拍照時神采奕奕的眼裡,看見她想徹底改變的決心。
這四個字她說得斬釘截鐵,誠懇之極,彷彿不履行義務就上斷頭台似。
我的朋友也不少,但會跟我流水一般傳簡訊關心慰問說笑的朋友,沒有半個。鱈魚說,文字比語言更接近心的地方。
我半信半疑,但還是不能阻止自己相信她,我竟就把我女兒託付給這半熟的輟學前科者。真是矛盾的離題。
剛開始在咖啡店的日子很難熬。
飲料品項太多種,每種飲料,它的茶湯cc數,果糖cc數,還有鮮奶巧克力醬芒果蜜等五花八門配料的cc數,都不一樣,都要詳背。那調製飲料的數字表單複雜得就如一本武功祕笈,我背了一個星期,才只囫圇吞棗地背好。
店長說,背好了,才開始給班。背完了武功祕笈,真正踏江湖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得跟著前輩們的指導,一邊記憶秘笈裡的心法,一邊零零落落地使出不熟的招式。然後被罵。
這些都不是之所以難熬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我人在上班,心中卻惦記著依依,無法專心也不真正想專心。作錯的飲料杯數多不勝數,多收了客人的錢,煮錯茶,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前輩提醒過N遍的同樣錯誤。
依依吃奶了嗎?換尿布了嗎?鱈魚有辦法處理嗎?鱈魚會不會逗她笑?鱈魚會不會抱起依依,打開窗戶,讓她體悟冷風中的矛盾?這些是我心頭真正一直轉的事情。
地板掃拖完畢,例行公事,我禮貌地向店長說:「店長,我下班囉。」
店長只懶懶瞄了我一眼,說:「好。」顯然我太迂腐。
我轉身要走,店長疾拍我肩,說:「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想什麼事情?而且我覺得,你給我的感覺就只是來工作的。」
只是來工作的?我本來不就是來工作的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一時沉默,回以赧笑。
「沒事,明天要努力點。」店長淡淡地說道,回頭繼續做事情。
「好。」這一天,我已經說了上百次這個字。
每一次說好的愉悅表情與聲調,都很勉強。
矛盾。
7.
拿鑰匙旋開鐵門的時候,我全身的肌肉才真正鬆了下來。
我不懂我上班的時候在緊張什麼,也許,「緊張」與「憂鬱」就是都市裡不可或缺的要素?
鱈魚抱著依依正躺在沙發上,依依的床是鱈魚柔軟的肚子,大女孩小女孩正睡得熟香。
「怎麼這樣睡呀?不怕感冒嗎?」我忍不住脫口。
鱈魚似乎被我的話聲撬開沉眠,緩緩睜眼,微微甦醒。看到我站在眼前,她微微一驚,隨即將依依抱回嬰兒床。
「她哄不睡,我抱著她哄,她竟然就睡了。」鱈魚睡眼惺忪地說。
「妳喜歡她嗎?」我微笑。
「……喜、喜歡啊。」她支吾。
喜歡就喜歡,為什麼要結巴?
「照顧她會不會很累?」我微笑問。
「狂喜、感動、深愛。」她答非所問。
但我大大一驚,這六個字,就是我當依依的爸爸一直以來的心得啊!
我承認,一開始的感覺是「煩憂、害怕、麻煩」,但過沒一陣子,就變成鱈魚所言六字了。
有時候茅塞頓開的光明答案,需要別人的鏡子來反映。
有一句歌詞說:「飛過人群的無常,才懂愛才是寶藏。」也就是說,無常是不恆定的,大多人都不喜歡,而真正的愛是永恆的,物以稀為貴。
一個矛盾解開了。
也許我不用太怕矛盾,反而要迎向它?
8.
當我無聊的時候,我就會衝進圖書館裡,透過書紙快速熟習這個世界的文明樣貌。
到底怎麼樣解釋矛盾這兩字的定義?
用我自己的方式說,每個人從小到大都用自己的閱讀方式閱讀這個世界有形無形的道理,迥異度當然大分歧,成就了自己的世界觀、社會觀、做事態度、解釋事情的角度。當你認為對的觀點或作為與人互悖時,就形成了矛盾。
然後每個人都想堅持自己對,於是造就了「權力」的產生。
較理性的人循較規矩的管道,競選政治人物、當老師教授、考軍官、當警察等等,那叫法定/理性的權威。
任性的人靠自己的方式亂來,沒有客觀標準,呼朋引伴、揭竿起義等,完全仰賴個人魅力,那叫克里斯瑪的權威。
我當然偏愛第二種,純粹因為感覺做起來比較輕鬆,也可以任性地展現個人魅力。
所以我選擇,自己要做什麼事情常常暗自進行,不喜歡告訴任何人,除非懂我的人,那會減低矛盾的產生次數。
絕對的權力產生絕對的腐化。
又回到本文的一開頭,我做錯事,老師叫我罰站,真的是為我好嗎?難道不摻雜一點控制慾和權力行使慾?
你會說,別傻了,這世界就是這樣,總是陷入權力的輪迴,你小時候被你爸打,你長大就打你小孩。
但我想說,不應該是這樣的。你小時候被你爸打,你應該厭惡,長大不要打你小孩,不要濫用父母的權力。
濫用權力,就是一個政府腐化的開始。
我說,這小說離題太深了。不過創作者創作一篇小說,總是歷時數天數月甚至數年,你難保他腦袋裡的東西不會變?
9.
領了錢,趕快拿去買奶粉、尿布,即使我一個學期都穿同一條牛仔褲、髒髒爛爛的帆布鞋,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依依要能溫飽地活下去。
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讓自己不要在上班時想依依的事情,我得認真工作,因為只要出錯率高,店長就會不信任我,給班就會變少,我的薪水就會變少,依依的生活就出問題。釐清了這之間的因果關係,我很認真工作。
這一天打完工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二點,在家裡轉了一圈,我傻了。
依依咧?
依依怎麼不見了?
鱈魚也不在!
肯定不是帶依依出去買個東西,因為,行李、衣服都包走了。
天好涼,嗅到將雨的氣味,我深陷沙發,發著愣。
我肯定後知後覺了什麼。
轟隆隆──
雨下了。
我把燈關起來,默默流淚了不知道多久。倪匡說:「任何人到了傷心處,一定會流淚,大都不能例外,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我傷心極了。
電腦螢幕亮著。Windows商標滑來滑去的銀幕保護程式。
過了好久,我的心臟稍稍紓開,緊揪的感覺散去,我走近電腦坐在椅上,用手碰了碰滑鼠。
銀幕保護程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畫面是我的部落格。
部落格背景,我一臉屌樣地靠在吊橋紅杆上,用雙肘撐著,旁邊站著鱈魚抱著依依,她的笑容繽紛燦爛,完全不像我曾看過的她。將我「三人」合在一起,瞧不出任何破綻,鱈魚的影像合成技術真厲害。謝謝妳。
電腦桌上放著一封信,我拿起信,她慣用的護手霜味道飄進鼻裡。眼淚又不停湧出來了。
我很難過,暫時不想拆信,我怕會看到什麼矛盾得讓心糾痛的字句,我現在不想再承受更多痛楚。想先聽一首歌平撫自己的情緒,意識模糊地打開youtube網頁,卻點放了一首周杰倫的悲傷情歌。
「說了再見卻發現再也見不到──我不能就這樣失去妳的微笑──」
何況我跟「妳們」,連再見都還沒說……
我剎那間失去大女孩小女孩的笑容,好痛。
整首歌似乎重複播了十幾次,我才得到拆信的勇氣,拿了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將封口劃開,輕輕捻出其中的白信紙,潔白一如鱈魚的容顏,深吸一口氣,將其攤開。
「親愛的香絲:
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
你是一個很善良的大男孩,我必須對你坦承,依依是我的女兒,那場悲劇,請容我簡略帶過,那是場荒謬、苦痛的悲劇。
『北國性騷擾』是一部電影,但它是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裡面性騷擾女主角的男礦工,就是仗著自己在公司裡的權力比新來的女主角還要大,算準女主角就算對公司上訴也是徒勞無功,才敢如此放肆地加以性騷擾。
同樣荒謬的故事,也發生在我身上。
那個平常一臉義正辭嚴的老師,我們點到為止,我後悔如此愚笨地赴約深夜問課業,他一臉猥瑣地侵佔了我的身體,像是有雙重人格般,或許從事『他那種行業』的人,會有別於常人的壓力吧,可是我不可能認同他如此禽獸的行為!
也許是深諳某道,他拿了手機拍了我的半裸照。
像是『北國性騷擾』裡的女主角受到那樣汙辱之初一樣,我也不敢講,也不敢去看醫生,一來深怕自己名譽塗地,二來覺得沒人會相信我。一開始,我只是不再去上『他』的課,等肚子漸漸大起來的時候,我就不敢去上課了,也不敢跟家裡講,日復一日窩在宿舍裡,等到腹部劇痛,慌忙極了,我不敢生在宿舍浴室,也許是恐怖小說看太多,我怕寶寶化成嬰靈糾纏我,我跑到學校女生廁所裡,尤其選在靠近『那教室』的女生廁所,滿腹仇恨的我竟一時良心泯滅,打算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還指望寶寶能『爬』去糾纏他……
等理智恢復的時候,我心痛如絞,於是一聲不吭地逃離這令人傷心的地方。
過了將近一年,我在外面打工,藉由勞動忘掉痛楚,再回來的時候,我想看看『他』驚恐的表情,我回到了課堂,他忍住了驚恐的表情,但我從他臉部細微的變化看出來了。
『他』真是個偽善的演戲高手。
我得承認,我能跟依依重逢,真是奇蹟。
是你先找我講話,讓我們有了連結,你顯露真心,將養小孩的事情告訴我,我認識了依依,在一次你在咖啡店上班,我帶依依去醫院檢查的時候,你必定要指定的陳醫師告訴我,其實他早就懷疑依依不是我們兩個的小孩,他說依他多年的經驗,看起來不像,說要幫我與依依驗DNA,鑑定是否為親子關係。
那時,我的腦袋竟有了怪異的想法,或許,依依真是我的小孩?我沒有繼續詢問內心為什麼,只是一個很純粹很突然的想法。
回家後,我也沒告訴你這件事。
鑑定的結果讓我喜出望外,陳醫師也摸摸鼻子對我說抱歉,我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巧合的奇蹟,這是人生的奇蹟!那個痛楚的過往我不在乎了,大概是上帝讓依依活下來,陪我繼續走下去,走未來光明的人生。不管怎樣,她都是我的親骨血!
我很高興交了你這個朋友,我深信你,所以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訴你。
信末,要跟你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我打算一個人將依依帶大,善盡我身為人母的責任,真的很感謝你的一陣代養。
我幫你製作好的部落格背景,你還喜歡嗎?相信你看到時,是露出笑靨的。
不管我們未來會不會再見面,希望我們友情長在。我的身體上訴也是徒勞無功,才敢如此放肆地加以性侵」
我滴落的淚水將一些字體暈糊了。
嗯嗯,友情長在的。
我呀,可沒有像妳那麼偉大,於是我寫了這個故事,公諸世人。批判偽善的腐爛高權,不管社會哪一個角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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